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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5月19日
1146公里牌
○ 亓德洲
  “大,这个写着1146的牌子是啥意思?”我指着路基南边这个有我半个身高的白色水泥牌子,问正在铁道上紧固螺栓的父亲。“这是陇海铁路的公里牌,1146是从连云港到这里的距离。”“1146公里?那就是两千多里路啦!”年少的我感觉到远在天边了。
  父亲从我出生那年由养路工转为巡道工,每天巡查本工区管辖范围内的铁路轨道安全,同时负责2公里线路的维修与外观作业,一年四季刮风下雨从未间断。碰到我们放假不上学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想出来玩的我一起去干活,帮助他将铁路路基两边的石子归拢,将路边排水沟的杂草铲掉。有时还会在他更换水泥枕木垫的时候,他压着撬杠用力翘起钢轨,我赶紧更换橡胶垫。砸道钉、紧螺栓、紧固防爬器等活路父亲自己干,不让我插手。
  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半边天空,父亲和我坐在公里牌旁边,掏出背包里的水壶,边喝水边对我说,“明天准又是个大晴天。早霞不出门,晚霞晒死人。早上要是看见东海龙王练兵,天就要下雨啦!”对父亲说的任何事,我都十分信服。我缠着让他讲讲发生在1146公里牌附近的事。
  “你看见在渭惠渠南面的那个村子没有?”父亲用手指着,“那就是你郑叔家住的余家店。”“大,我去过郑叔家,余家店还有我们班两个同学呢。”“那你知道你郑姨也是河南人不?”“郑姨也是河南人?”我吃惊了起来。我们兄弟几个都去过郑叔家,一身陕西农家妇女装束的郑姨,给我们做臊子面吃,说的可是一口地道的陕西话呀。
  原来郑姨十来岁的时候,因为河南遭灾逃到陕西,好心的郑叔家收留了她,后来和郑叔成了亲,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成了地地道道的关中农家妇女。新中国成立后,郑姨很想念家里的亲人,她说应该还有一个哥哥在老家,可是苦于不识字没办法跟家里取得联系。郑叔在1146公里区间碰到巡道的父亲,父亲后来让大哥给郑姨老家许昌的五女店写了一封信,试着寄出去,没想到竟然和郑姨的家人联系上了。于是郑姨便在离家多年后,回家探望了朝思暮想的家人。我们两家开始有了来往,郑姨常常给我们接济点粮食,母亲也给郑姨家的孩子们做布鞋、棉鞋。每年正月初三是郑姨家待客的日子,我也去吃过席。郑姨的大女儿出嫁,我和二哥还去参加过送亲。两家互相帮衬着,关系十分融洽。
  1960年自然灾害,我们一家人全凭粮本上的定量根本填不饱肚子,4个男孩子正在长身体,整天饿得嗷嗷叫。父亲便领着我们在1146公里牌的两边开垦荒地种麦子,收完麦子再种秋粮。空着肚子拿铁锨翻地,把人饿得心慌。“再坚持一会把地都翻完,趁着墒好,种上麦子就能有白馍吃了。”父亲不停地为我们鼓劲。夏收后割了麦子,在1146公里牌的北面我们又开始种上了红薯。天气火辣辣的,我挑了两只水桶,到渭惠渠里挑水浇红薯苗,结果一只水桶让渠水冲跑了。望着水桶在浑浊的滚滚渠水中沉浮,我跟着河水跑,最后难过得站在河边抹眼泪……那些年为了填饱肚子,真是吃够了苦头。
  一天晚上,父亲值完夜班回来时提了一个小竹篮,里面放了几个白面馒头和一篮子苜蓿菜。“这是老郑给咱偷偷送的。”父亲高兴地跟母亲说,“他郑叔把这篮子藏在渭惠渠的桥下面,等我巡道过来,才悄悄给我拿过来。”我和弟弟躺在被窝里听到爸妈的话,别提多高兴了,感谢郑叔郑姨,明天可以吃到白面馒头了。到了冬天,自然灾害所带来的形势越发紧张了,为了驱赶走成群结队的讨饭者,1146公里牌东面的玉皇庙改成了遣送站,里面关了许多各地过来的逃荒者。一天晚上父亲值夜班,提着信号灯返回到1146公里牌西边的轨道上,突然看到铁路边的路基石头上趴着一个人,父亲用信号灯照着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脸上沾满灰尘的女孩。“闺女,闺女,你醒醒!”父亲叫了几声,只见女孩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父亲后,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别怕,孩子,你这是咋了?怎么睡在铁路上了?火车来了多危险啊。”看到父亲和蔼的脸色,女孩慢慢回过神,“大叔,我饿得很,你有吃的么?”父亲从背包里掏出剩下的一块烙馍递给女孩,她狼吞虎咽地几口就吃完了。父亲把水壶递给她,让她慢慢喝。原来女孩叫巧梅,家在甘肃省的甘谷县,家里遭灾后逃出来,结果被收容站的管理人员关在了玉皇庙的遣送站。她害怕送回去被饿死,就半夜趁着上厕所的时候,翻墙逃了出来,她沿着铁路往西走,走着走着就昏睡过去了。
  父亲把巧梅姐领回家,母亲端来洗脸水让她把脸洗干净后,给她端了一碗包谷糁、一个窝窝头,她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闺女,慢点吃,别噎住了,饭还有。”母亲看着这可怜的女孩,眼圈红了,“看把孩子饿成啥样了。”
  巧梅姐在我家里待了几天后,郑叔到我家来说,你们家粮也不够吃,再添一口人也不是个办法,这女子跟我到村里吧,好歹比你们强点。尽管不舍,巧梅姐还是弯下腰给父母亲深深地鞠躬,眼泪汪汪地跟着郑叔走了。
  “呜——”一辆列车开过来了。父亲戴上他的铁路大盖帽,手里举起信号旗,端端正正地站在铁道旁接车,目送着列车从身旁经过,然后挥起手中的信号旗,对着车尾划了一道大大的圆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