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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5月17日
南 溪
○ 黎盛勇
  岸边全是绿油油的石菖蒲,溪里面流出来的水,入大河口处,明显要比大河水凉得多。我们一帮砍柴回程下山的玩伴,每到这地方,总要足足地歇上一憩。将柴棒靠在河堤上,宽衣解带,精尻子扑通扑通下到河潭里洗个畅快澡。溪里有一种鱼,叫“红翅膀”,鳞色红、白、蓝相间,很漂亮。鱼被闹腾不过,都跑进溪里。我们再溯溪而上,往水里猛扔小石头,暴风骤雨般地急撵一段。鱼们便都逃到了溪里第一桥下的潭里,顾头不顾尾地躲在潭里、潭边大大小小的石块下面了。这桥以上,是段不高的跌水,形成吊葫芦形的潭。潭一人深,我们或者钻水或者摸边,搜捕方式速战速决。像我这等逮鱼好手,一个猛子扎下去,两手总不会落空——这溪从村南方流来,称为南溪。
  清明前夕,回乡挂青。南溪五里许的山麓,有我四姑的坟。我们兄弟姐妹,年年都去她坟上挂青。四十多年前,南溪左岸边一个茅屋篱笆院落里,住着我的面目清秀的四姑。她是我二爷的闺女,在我们大家庭的老姑姑里,总排名位第四,是堂姑,是个大家闺秀。我父亲叫她“四姐”,她则直呼我父亲名字后两字,她称呼我母亲“李妹”。她样子斯斯文文的,看着清秀;声音也是斯斯文文的,听着亲昵。她旧时读过家塾,知书达礼,满腹经纶。我小时候,听四姑讲过很多家族里的人物故事,也听她讲了诸如“刘邦斩白蛇”等很多的“古经儿”。四姑戴着“发子光”眼镜,手捧一只景泰蓝镶荷花的水烟袋。每讲不大一会儿,她就要停下来,用修长的无名指和拇指,从水烟袋自带的圆筒里捏出一撮烟丝。她舌尖在嘬着的嘴唇间“噗”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声,吹燃火纸卷成的筷子粗扁圆状的“纸媒儿”,点上按在烟窝里的烟丝,咕咕噜噜吸一次烟。母亲说,她不艳羡四姑吸烟,就艳羡四姑识文断字。母亲说,只可惜四姑一生命苦:首嫁病入膏肓的姑父,甫一过门就寡居了;中年再嫁南溪里的姑父,膝下也没有儿女。
  几年前的一次梦里,我见到四姑。梦境里,她的样子是在诉说她生活的窘迫。从那以后,我便年年给她扫墓,兼焚烧些纸钱。五年前的清明节期间,我给她刻了一通碑,托老家几个老兄给她立了起来。
  虽是续弦地位,因为四姑的精明能干,据我小时候观察,她在南溪姑父那个家庭里,遇事是蛮能做主的。屋里院里,总是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家子气氛和和睦睦。我小时候,经常去四姑家玩。她也经常到我们家。我父母每年过生日,她是必到的。记忆里最温暖的,是每到四姑家,她总有好吃的款待你:一碗油炒饭、几小块自制的糖果点心、一两个煮鸡蛋、一块炕脆的玉米粥锅巴、半碗新采的蜂蜜、几个火塘里煨熟的土豆。什么都没有时,就是坛子里的泡菜,她也会捞一些来给你吃的。
  动乱结束后,我大姐从师范学校毕业,分到南溪里四姑家斜对面的小学当过几年老师。其间,我经常去南溪大姐工作的那个学校去背柴火。在我小时候负重行走的记忆里,出入南溪的几里弯弯山路,尽管没有多大坡度,但很远、很远,路外溪里的石头很大,有的大石头,样子很恐怖。后来,大姐调去当妇联干部了,中学毕业的我三姐,接着在那所学校当老师。四姑对我两个姐姐照顾的故事很多。
  四姑家上面的二坪,本是一片荒坡,七五年突然刮风要学习外地开门办学经验,中学要办到山上去。那年夏天,我们一帮十三四岁的孩子,背上被子,带着搪瓷碗,住到南溪小学的木楼上。白天,我们上到二坪挖土,筑干打垒的土墙,晚上回到这个学校。这期间,傍晚,我经常去四姑家蹭饭。
  一九七八年秋天,四姑病逝。两年后的秋天,我高中毕业,接到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我在家等待入学的时候,在南溪教书的三姐生下我的可爱的外甥。我去南溪给三姐顶课两个多月。这使我在上师范之前,就获得了课堂教学实习的好机会——带两个年级学生的复式班。三姐教我的方法是:给这一班孩子上课的时间里,安排好另一班孩子写作业。因此,南溪里还有年轻人管我叫老师的。四姑不在了,学生放学后,就少了一个暖心的去处。尤其下雨的时候,不便回家,就只好一个人寂寞地住在学校里。记忆里,那是一个满山遍野山菊花芬芳、秋雨绵绵的难忘的长长的秋天。
  现在的南溪,还是幽静清凉的。或者因为人户更为稀少,退耕后林木茂密,显得愈发的幽静了。只是清水潭里、花浪水里,少了倏尔而逝的各色的鱼儿。没有了鱼儿的南溪水,失去了灵气,一汪汪清净的潭水,寂寞而可悲地在那里呆滞着。
  四姑的家,早已经更换了主人,唯一的近邻人家里,只有一个耳背的老太太在留守着,附近的人家都外迁了。在四姑家东山麓的一片密不透风的青杉林下,荒冢一丘,我的四姑埋葬在那里。想来九泉之下的她,一定是孤独寂寞的。
  一年夏天,我家请四川过来的木匠在南溪里四姑家对面的叉溪里解松木板,预备修房子。一天,我去南溪给两个工人送午饭,快走到的时候,我听到有特别嘹亮、特别悦耳的民歌声回荡在山谷里。我敢说,那是我平生所听到的最动听的歌声:
  “天晴不算晴,
  这边下大雨,
  那边干得起灰尘,
  你说恼人不恼人?”
  那声音高亢亮丽,好像至今还回荡在那个幽谷里。这声音,让我对南溪多了一份无形的眷念和记忆,也使我对民间歌手多了一份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