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学校对面的那片空地上,曾经有一棵又老又大的树。小时候,一出村西口,看见沣河岸上大树参天,时有老鸹哀鸣,心里就瘆得慌。侧头再看到那么狰狞的一棵老树,心里就更会发毛。平常见的大白杨有一抱粗,它却比七八个大白杨还要粗。铁黑色的枝干,没有一枝是顺溜的。有一回壮着胆子靠近,发现它的主干沟壑纵横,极度扭曲。深沟里长着绿色的苔藓,有的地方成了空洞,伸手摸不到底。七八个主干相互较着劲,好像八辈子有仇,个个扭身背对。
那是一棵老得让人害怕的怪树。具体有多老呢?村里的老人说,他们小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子。一辈人都看不到它的一点变化,大概时间已经把它忘记了。这种超出一般人认知和想象的老,就有些神秘,以至于它起于哪个朝代,经历了哪些事情,都像谜一样。没人知道,也就没人关注。
它的大部分枝干已经枯死,只有一两个勉强还长着叶子。巨大的身躯,细小的叶子,即使最茂盛的时候,也有光秃秃的感觉。还好,它竟然能结出一些皂角。皂角结在高处,刚长出来时会泛着青白色的光。它们像一串串豆荚,随风晃动,似乎还会有风铃般的响声。老鸹在枯枝上做了一个担笼大的窝,它们的孩子会在叶子中间飞来飞去。小鸟、小叶和小豆荚自由自在,像在天外。老树的身上到处长着一拃多长的尖刺,比铁蒺藜还锋利,令人望而生畏。胆子大的人,走到树下,也会望而却步。皂角成熟时,几个胆子大的小媳妇会走到它的脚下,一边捡皂角,一边悄悄抬头偷看。
成熟的皂角像甘蔗一样深红。调皮的孩子把它的豆子剥出来,舔了一下,发现味道不堪入口。女人们把整个皂角放在窗台上,让太阳晒干,再用心保存。到大河边洗衣时会折上一段。她们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摊开衣服,让流水把衣服上的土气先冲洗一番。之后,把皂角夹在衣服中间,用棒槌一下下捶打。幽静的河滩,棒槌声声,笑声朗朗。没想到,近乎铁杆的皂角里竟然有着热情洋溢的泡沫。女人们用那些滑滑的泡沫来清洗衣物。河水慢慢流过,水底有长长的绿草。水面上,皂角泡沫泛出一长串的泡泡,拳头大的泡泡里有蓝天的影子,核桃大的泡泡里则有女人红润的笑脸。
冬天里,柴火不够烧时,很多人会到老河岸上捡枯枝。没得捡了,有人就会上树折一些还没有枯的树枝。这些都捡完时,就有人惦记起老皂角树。它一直铁青着脸,已经枯死的和仍然活泛的,都是一幅严肃的表情,孤傲地拒人千里。更奇怪的是,它年年发芽长新叶,却很少有枯枝落下。有小伙伴曾冒险上树,被刺了几下,摔了下来。一个总是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中年人,端着梯子爬到上面,用斧头砍下一些枝条。没想到,第二天在田里干活时,冷不丁踩到放在地上的铁掀把。众目睽睽之下,铁锨的另一头扬了起来,直直扎到他的额头上,立马鲜血直流,给他留下一道波浪伤痕。从那以后,老皂角树就成了不可侵犯的神,越传越神,很少再有人敢靠近它。
村里的老妇人偶尔会到它的跟前。日子过得紧张,半夜里想不开、睡不着时,就会疑神疑鬼,搞得心神不安。一早起来,有人会拿着几张纸钱,两根半截红烛,悄悄跑到树下,跪在那里,喃喃说道,祈求神的保护。那个时候,可能树也在纳闷:千百年来我一直自生自灭,从没祈求保护,又怎么能保护得了别人?
一天夜里,老树忽然烧了起来。看见的人说,火光冲天,像火山爆发一样,通体燃烧,几十条火龙一起蹿向高空。火光中,有老鸹、猫头鹰和黄鼠狼乱窜的影子。大火一直烧了半夜,天明后,腰一样粗的枝干全部烧完了,只剩下半截主干,好像也瘦小了许多。一时间,这件事在十里八乡不断地被议论。有人说,是一道闪电点燃了它,也有人说,它本身就是火龙下凡,是时候驾火回宫了。那个黑乎乎的树桩,活像烧焦的尸体,倔强地立在那里。再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多么可惜的一棵老树,侥幸活了那么多年,把自己活得没有了伴,只能在时光的风雨中孤独一身,孑然老去。太老了,它的身子就不可避免地抽巴和干裂着,显得丑陋、奇怪又神秘。和人一样,谁活久了,都会有一些传说和故事。
只是,它没有赶上好时代。如果活到了现在,就会成为宝贝,成为老村子的象征,成为在外漂泊者心中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