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陕北延长,人们一直都有爱吃饸饹的生活习惯。
时令已经过了腊八,延长县城的清晨,依然是出奇的寒冷。
一大早,我们从县城动身,开车花了两个小时,才回到了乡下的老家。父母早已在大门外的巷道尽头等着我们。在巷口西边的大槐树下,我把汽车停好熄了火。父亲、二姐和同车回来的三个孩子于是便抱的抱、提的提、抬的抬,把我们所带的大袋小袋往家拿。当我最后提下来装着肉腥汤的洋铁桶时,母亲很快上前接了过去,放在地上,打开看了看,笑着说:“呦,上面还带这么厚的几大片猪油!我把面都和好了,让醒着哩!今个中午,咱就吃饸饹!”
这桶肉腥汤是母亲特意在电话里叮嘱让我从侄儿那里带回来的。当厨师的侄儿今年在县城摆了个年茶饭摊,将在店里制作好的炸鱼、炸酥肉、猪肉丸子和红烧肉搬到街头上卖,当然也将煮肉过程中产生的肉腥汤免费送给前来买东西的人们。人们买了侄儿的年茶饭,带上一大袋密封好的肉腥汤,高兴得合不拢嘴。
从我记事起,家乡的人们就把饸饹当作生活中最好、最上档次的吃食。饸饹的压制,用的是被人们叫做压面床子的一种专用工具。人们先是把一块面团揉搓成粗短的圆柱形状,放进木床子上的床窝窝之中,接着通过给连接在床子头部的一根长长的压杆施加力量来挤压面团。这时安装在床窝窝下端、带着布满漏眼的“床底子”(用薄铁皮加工而成)就有细长细长的饸饹出来,不停地落入锅里的开水中。一块面团压下去后,再放进第二块面团压,如此反复压上五六回,一锅饸饹就压制完成了。等饸饹煮熟了,人们便用笊篱捞入饭盆,再将饸饹分盛到碗里,浇上烧好的饸饹汤,一碗热腾腾的饸饹就呈现在饭桌上了。
小时候,不谙世故的我们姊妹五人,总是觉得母亲做的饸饹好吃,经常盼望什么时候再能吃上一顿饸饹。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实行单干,每家每户分的粮食都是小麦占的比例小,玉米占的比例大。那时家里有人过生日了,要么来了扛硬亲戚,要么有包队干部来家里吃派饭了,母亲才从面瓮里舀上几瓢珍贵的白面,做一顿饸饹吃。这时,我们这些小孩子就能跟着沾光,饱餐一次饸饹,开心极了。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青黄不接的春上,人们想改善一下伙食,便首先想到了吃饸饹。这时吃饸饹,农户家已经没有了肉腥汤,只好做素汤吃。在做素汤的食材中,有三样东西是主角:一是上一年初秋季节加工制作的瓶装西红柿酱,虽然已经藏放了半年多了,但是西红柿酱的颜色还是那么新鲜和红亮;二是在这困月连天时期从鸡窝里收回来的新鲜鸡蛋;三是数家农户商议合伙新加工制作的虚腾腾的、软溜溜的、弥散着豆香味的嫩豆腐。这几样简单的食材,加上绿绿的小白菜叶、切成丁的洋芋和白萝卜,用自家种的油菜籽榨的菜籽油以及红葱、花椒面和食盐的烹制后,一锅香气四溢、味道鲜美的素汤就有了。
在家乡,遇上过喜事,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吃饸饹,是最喜庆、最热闹、最开心的事情。过喜事的前一天晚上,主家要请村上的执事人、厨子和三十多号普通青壮年到家中喝一场酒、吃一顿饭,以便安排过事情的各种活路。光是吃饸饹这事儿,一班人马中就要有挖地灶、安地锅的人,要有用土坯搭建烧汤简易灶台的人,要有掌勺烧汤的厨子,要有在压杆上以及在压杆上临时再横加的粗杆上往锅里用劲压面的人,要有拿着巨大的铁笊篱和结实的硬木棍往老盆里出面的人。甚至要有用老盆和面的人,要有专门添柴烧火的人,要有往压面床子窝窝里填面团的人,要有端着红油漆木盘往席桌子上上饸饹的人,要有洗涮从席桌上撤下来的碗筷的人。吃饸饹当日,事主家院子一下子聚齐了二三百号亲朋好友,一时间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唢呐喧天,好不热闹。按照执事人和招呼桌子服务员的吆喝,院内一字儿摆开五张桌子,亲戚朋友轮流上桌吃饸饹,一拨一拨儿的,端盘上饸饹的五个青壮年小伙穿梭往来,麻溜地往桌子上上饸饹。人们则享受着饸饹的筋道爽滑,还有肉腥汤的辛辣、肉丁的绵烂、豆腐块的醇香、洋芋丁的沙酥、白萝卜丁的淡淡甜味和它的去油腻特性。人们这时吃的是一种唢呐相伴之下的红火和热闹,吃的是一种人生的喜庆相逢,以及由此带来的满满幸福和美好憧憬。
现在,家乡许多精明、头脑活泛的乡村大厨纷纷进了县城,开起了大大小小的饸饹馆。他们仍旧是用肉腥汤打底,制作出色香味俱佳的饸饹,将自己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不同的是他们不再用木床子靠人力压面,而是用上了电动的铁家伙饸饹床子。我每次去吃饸饹,都是顾客满座,虽然是等着叫号上饸饹,但人们总是好吃这一口,所以也就乐此不疲。
中午时分,我们和父亲一起压制的饸饹,母亲掌勺烹制的肉腥汤饸饹汤,终于上桌了。这时,冬日的暖阳透过玻璃窗户照进房屋里,光线洒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这顿饸饹,吃出了曾经的过往和今日的富足,还有弥散在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和团团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