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刮了一冬的风,一大早上善解人意骤然停了。烧炕煮肉的柴火溢出柴棚,屋子里的顶棚、土墙,被绑在竹竿上的扫帚仔细拂过,屋子纤尘不染。
高耸的烟囱一大早就开始冒烟,后晌,蒸馍煮肉蒸碗也装好码在蒸笼里。忙了一上午的妯娌们,手不闲,开始给破损的、掉了色的窗户用糨糊贴上白色的粉连纸。要过年了,四方窗格子里要贴喜庆的剪纸。女人们手巧,四方的红纸在怀里跳跃,细碎的纸屑纷纷落在衣襟上、裤腿上,脚面上,手里的红纸就变成狮子滚绣球、鲤鱼跳龙门、五福祝寿、多子多福喜庆的图案,红腾腾过年的气氛兀地落在院井里,浓稠得就抹不开了。
家里的老大蹲在门洞里抽旱烟。一个大老爷们,在年三十的后晌,面对着空旷的大门发愁。好几年了,兄弟们过年不来串门了,妯娌们嘴里不说话,心里嘀咕,家里的老大拉不下一张老脸么?唉,关中粗糙的汉子犟牛撞南墙,不会转弯啊。妯娌们急,急得搓手跺脚,她们都知道,兄弟之间的那个疙瘩的扣子没有拉紧,不是死扣,需要一顿年夜酒浇在麻绳疙瘩上。
男人们顾脸面,必定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女人心软,身段也软,大年三十一大早,媳妇们碎步快跑脸上洋溢着喜悦,虽说是去老大家帮忙,实则是盼着年三十夜里兄弟们能喝一顿酒,吃一顿年夜饭。热酒、热饭、热心、热肺、热肝、热胆,一定能解开心里的那个结了许久的疙瘩。
三个妯娌在院子里煮肉蒸馍装蒸碗,把年夜饭的菜淘洗干净了,切菜切肉的刀磨利火了,炉膛的干柴荜拨,就差吃饭喝酒的男人们赏光。
三个女人看门洞里的男人,男人蹲在门洞里旱烟抽够了,脚有点麻,站起来跺一下脚,拍打身上的土。女人哎哟一声,大清早刚换的新衣裳,哪里有谷草灰尘,老大是装样子哩。女人们着急,站在院井里不出声,目光却“焊”在门洞里的那个矮半截的男人身上。
老大脊背有点烫,伸手抹一下脸,把一张老脸扔在地上,猫腰背手气昂昂地出了大门。
女人们吐一下舌头,笑了,进厨房开始切菜切肉,叮叮咣咣忙活这难得的年夜饭。
乡里的年夜饭也简单,一盘凉拌的红萝卜丝,生拌九孔莲菜,一盘豆芽菜,那一定是自家瓦盆里放在热炕上催生的,随手扯一把在开水里焯水,白生生卧在盘子里。荤菜是一盘煮熟的猪肉,蒜末用滚油“刺啦”一浇,发出蒜的香味来,再淋上油泼辣子,浇一勺自酿的小米醋,淋半勺香油,再用葱花点缀。锅里咕嘟嘟烫一壶烧酒,四个白瓷酒盅摆放在红颜色的漆盘里。
一切准备停当,就等兄弟三人赏光。
时辰不大,老大一挑门帘进来,左手牵老二,右手牵老三,脸上淌过泪,一滴老泪藏在老大的皱纹里。
兄弟们一脸肃穆。老大端起酒盅,面向祖先的牌位,严肃地双手擎过头顶,嘴里默念也不出声,然后放在供桌上,夹一片肉供放在小碟子里。
身后齐刷刷黑桩似的男人跪倒在祖先的牌位前,磕头山响,男人们之间的一壶冷水也就开始有了响动。
前些年,兄弟们因为分家有了疙瘩,长年不往来,想想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今日个,长兄黑脸脚步铿锵上门去请,不去不行,犹豫也得去,别扭也得去啊。
兄弟们一人端一盅酒,闷头仰脖喝了,酒下了胃里,气氛活泛了,兄弟们脸上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
酒过三巡,三个粗糙的汉子痛哭流涕,拱手面向各位兄台检讨自己,都说自己当时在气头上说话不把门儿,伤了弟兄们的和气,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话在酒里。
妯娌们眼热,泪水挂在腮上,也不拽围裙去擦,互相看,心里说,这才是期盼的年夜饭呐。
家里老大坐在主宾位置,不苟言笑,正襟危坐,享受当老大的权威。女人们不上炕,立在地上听候吩咐。是啊,劳累一年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一家人坐在一起,平时磕磕绊绊,脸红脖子粗也罢,为鸡毛蒜皮、马瘦毛长,互相记恨也罢,只要坐在一起,烫一壶热酒,夹一口菜,酒盅一碰心就在一起了。
男娃们也被安排坐在男人身边以茶代酒。娃们年龄小,弄不懂大人们何以木讷少言,闷头喝酒也不言语。眼皮打架,眼巴巴等大人们从衣服里掏红包,明日要买炮买零食哩。
一壶老酒解开疙瘩,面红耳热话家常,话就成了开闸的河水滔滔不绝。大人们话多了,就嫌弃毛头小崽子们一旁碍眼,爽快分发红包,打发娃们走人。
娃们双手举起酒盅,嘴里感谢,心里盘算出门买炮听响,丢一干大人们在屋里的炕上,或说或唱一样说话,或从粗糙的嘴里说大人们才能听明白的车轱辘话。
妯娌们受不了那些敞开胸怀放下架子男人们的旱烟味道,酒一壶一壶热,菜在厨房里备足了,送一壶酒进去,不见菜盘子动,筷子成了摆设。
几个老妯娌夜里坐在灶火间说一年的心酸,说得多了,一把抹掉眼泪破涕为笑,笑着说:新年来了,就有新的希望、新的盼头。
凌晨的钟声敲响了,男人们一个一个趔趄着,斜着身子,被女人搀扶着回家。等不到放炮时候的娃们早已经睡了,村子里有性急的人噼里啪啦在大门口放鞭炮,在夜里声音很脆,很响。
新的一年来了。大人们立了脚,抬头看星光闪闪的夜空,心里在说,新年来了,希望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