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一人白首,择一城终老。”
每一次看到这句话,我都能被煽情得热泪盈眶。现在的我,也以正在进行时的步伐踏在“遇一人白首,择一城终老”的路上从容不迫地前行,心态平和,脚步坚定。
西安,我的城,一座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古城。我生长于此,青春奋斗于此,爱恋长情于此,也必将终老于此。一生只与一座城纠缠,并且深情以待,是一件十分自豪和有幸福感的事。
儿时的记忆里,我的西安城是单指城墙圈里的城。东南西北四周的城墙是阶层的分水岭,甭管日子是穷是富,也没人去探究谁家的成分高低,心里只有一个反差:城里人和城外人。住城墙里的人总是要比住城墙外的人多几分优越感,即使只隔着一座倒塌了门洞的老城墙。
如此,我就有了双倍的优越感。爸妈家在朱雀门里的盐店街上,姥姥家在解放路一带的东二路上,就挨着民生百货大楼(民生大楼第一次扩建姥姥家就成了首批拆迁户,被重新做了安置)。在姥姥家待的那几年,民生百货大楼就是我的游乐场,那石质的大约二十厘米宽的楼梯扶手就是我们天然的滑梯,可以一口气从四楼一溜地滑到一楼,上上下下乐此不疲。到了夏天,那儿又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避暑胜地,每一层楼梯间的过道既阴凉又生风,拍糖纸、抓杏核,漫漫夏日长。现在说起来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好几层高楼的大商场,整日里咋就没有几个购物的人呢?就是年节假日,也看不到有多少客流量。在我的印象里,营业员(那时统一的叫法)好像比顾客还多。搁现在想,真不知道那么大的店堂,有盈利点吗?一年的营业额能不能包住营业员的工资?黄金地段啊,只是作为西安人高端阔气的一个标志,地域资源纯属浪费。
自打成了小学生,我就是地地道道西大街居民的一分子了。南院门五味什字必得天天报到一两回,每天生活必需的蔬菜副食品就来自大保吉巷口上的小菜铺。五味什字拐角上的豆浆房盛满了少年时豆浆、油条、豆腐脑、麻花、油糕、蜂蜜凉粽子的味觉记忆;当然,在少年的味觉记忆里,最不能缺失的是南院门“春发生”的葫芦头泡馍。端个铝锅,或者提个搪瓷罐,一块钱,两份单汤,十个饦饦馍。端回家一掰一煮,就是全家十天半月里改善生活的美味佳肴。如果是夏天,再放两个西红柿、几片豆腐干,完全就是现代版的优质泡馍了。在那个每人每月半斤肉食票的计划经济年代,“春发生”葫芦头泡馍就是我们家孩子身体发育阶段增补营养的重要篇章。
中学以后我行动轨迹的重点就转移到了西大街上,逛城隍庙跟上我家后院一样便利,一天几趟也不足为奇。我的中学母校——西安市七中,就在西大街的街面上,东邻北广济街(现在回民街的一部分),西隔壁五十米处就是城隍庙。有同学课间十分钟跑过去,一两粮票九分钱买两块桃酥或一毛二分一两的蜜三刀,再跑回教室,时间富裕得还能吃上几口才听到上课铃声。而每天下午的放学路上,几个结伴同行的女同学挎着书包,挽着胳膊搂着肩膀必定会先进城隍庙几个铺面遛上一圈。其实什么也不买,好像也没有什么固定的东西有太大的吸引力,只是一种习惯,也仿佛只有用每天的踏足之下才能成全“此处当是我的根据地”的心理暗示。视察完毕,过马路,穿庙巷,然后你朝东我朝西地各自回家。
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的高潮。街道里挑担提筐卖吃食的不多,但也因为与回民区毗邻,又多了几许特殊的优待。日常里会有卖搅糖的走街串巷,北广济街上炒葵花籽、炒花生米的也从未缺席过。逢年节时会有爆米花、捏糖人等的手艺人在街面上出现,孩子们买不买都能兴奋地围成一个圈或跟出几条街去看热闹。特别是爆米花的师傅来,再缺粮的家里都会允许孩子舀上一缸子大米或玉米去爆回一筛子“花”来解馋。那个年代各家的日子都不富裕,而贫苦中的享乐才更甘之如饴,所以至今根深蒂固的味道记忆还是少年时舌尖上的烙印,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都充满了甜蜜和温情。
《红灯记》里李玉和唱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这些早当家的孩子对走街串巷手艺人的吆喝声尤其敏感,“磨剪子来锵菜刀——”,只要听到必会急急地拿了剪子、刀去刨新磨利;有一次居然来了一个钉盘锔碗的工匠,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妈愣是舍得浪费了一毛钱把我家一个裂了缝但还能正常使用的盘子让工匠做了修补。这一幕情景几十年过去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每一个步骤和细节,而且至今对锔缮的工艺情有独钟。也是哦,这个世界只要还有烟火气在,就不会觉得有多糟糕。
想一想,其实所谓的乡愁应该更多的是苦难岁月中那一丝一缕琐碎的幸福细节,就像我等这般饮食男女,对一座城的记忆,市井之声或许才是我们和这座城最深的交情。
时代日行千里地进步到了今天,人们的意识里早已没有了城墙内外的区分,二环、三环的概念才更令人明确方位。但上了点岁数就总爱怀念曾经,那青瓦砖房的情结总也挥之不去。尽管现在的城墙圈里也是遍地高楼耸立,那老城砖以及青瓦飞檐与蓝天流云飞鸟折出的天际线再也看不到了,少时的故园也已经面目全非,不过还好,故地还在,街名还在,念想还在,东西南北的城墙还岿然不动地伫立在老地方。
西安,我的城,一座令我充满最真情回忆的城。青瓦房,老城砖,寻常市声……我希望,在我离去的时候,耳畔传来那诗意般市井的吆喝声;眼前浮现出一组从城南航拍城墙里的镜头,那是一幅屋檐相接、参差错落、连绵起伏的灰瓦屋顶,瓦缝间隙里生长着暗绿色瓦松的画面,还有曾经的庭院深深,槐树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