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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3月17日
外婆这样的女人(下)
○ 罗伟章
  我和二姐帮外婆把水提进屋,外婆就开始做饭。当然,做饭的时候,她依然要关着门,吃饭依然要到虚楼上去。
  谁知,饭还没舀进碗里,我们就听到舅舅震天雷一样的骂声。这一次,他不屑于到虚楼底下去骂了,而是在大门外骂,还猛烈地撞门。他撞不开,他儿子又来帮忙。我和二姐吓得大气不敢出,浑身发抖。外婆像母鸡似的把我们紧紧地护住。
  门栓断了,大门被撞开了。紧接着卧室的门也被撞开了。可怕的阳光倾泻而入。
  舅舅冲进来。我感觉外婆的双臂骤然紧张,把我的脖子夹得生痛。舅舅双手叉腰,既不骂外婆,也不骂我和二姐,只骂外婆的二女,也就是我们的母亲。他骂了母亲什么,而今我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他每骂一句的开头,都恶狠狠地提到母亲的名字。
  我和二姐哭了,外婆也哭了。外婆哭得气都回不过来。
  可是舅舅想做的不止这些,外婆和我们抱头痛哭的时候,他提着锅儿罐子就走了。走之前,他的脚在木楼上一跺,对外婆喝道:“你以为这米是不流一滴汗水白白种出来的呀?像这么糟蹋粮食,还不如倒了喂狗!”
  外婆哽咽着对我们说:“你们各人回去,我苦命的儿呢……你们各人回去,再不要来了……”
  我和二姐哭着出了门,且一路哭回了家。我们只为自己忧伤,却没有想到外婆。我们空着肚子回家,外婆该是怎样的伤心断肠啊。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外婆,我的心都禁不住一阵痉挛。特别是吃饭之前,我去橱柜里端白生生的碗,尖锐的刺痛就猛然间扎得我抬不起手臂。我所想不通的是,外婆独自过得那么艰难,我们为什么不把她接来同住?由于当时年龄小,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有过这种想法,反正瞎眼的外婆始终是独自一个人过活。
  (很久后,我才听父亲说,他曾多次劝外婆来跟我们住,但外婆不肯,因为她要守外公的坟。)
  更让我感到可耻的是,自那次挨骂以后,我们竟连续七年没去看外婆。
  一直到我初中二年级放暑假的时候,大哥才说:“也不晓得外婆咋样了,我们该去看看她才对。”
  天啦,外婆还活着吗?随着时间的流逝,幼年丧母的伤痛渐渐淡去,加之我考进了县里有名的中学,成绩优秀,面前铺展出崭新的前景,就把外婆忘记了!……
  我跟大哥二哥一道,穿着新崭崭的衣服上外婆家去。走在荒草遮没的小路上,回忆扑面而来,我分明看到外婆的眼泪,分明感受到外婆的体温,分明触摸到外婆的痛苦,因为老师和村人的夸奖而引发出的浅薄的骄傲,顿时烟消云散。
  过渡船的时候,我发现,推船的再不是以前那个老艄公了。那个和善的老艄公,是我走近外婆的一部分。他总是将小船泊在近岸处光溜溜的石板上,有客人的时候,他再将船送进水里。以前我和二姐去外婆家时,钻过一处低矮的石檐,就能看到他的船,如果船里没人,二姐就喊:“过河!过河!”不一会儿,他就从高高的石崖上出现了。我和二姐都不知道他姓什么,只听到大人们叫他“光斗”。他是癞头,周年四季戴着一顶软塌塌的蓝布帽子,我们也不知“光斗”是他的名字还是对他的戏谑。坐他的船次数多了,他已经叫得出我们的名字,一见了就问:“去看外婆啊?”那柔和的声音应和着豆绿色的河水温情的拍击,成为我童年里最美好记忆的一部分。因为一听到这种声音,我就觉得离外婆近了。——然而,现在不是那个老艄公,而是换成了一个叼着香烟的年轻人。时光悠悠,岁月不再,我的外婆怎么样了?
  过河之后,大哥说:“如果碰上舅舅,千万不要惹他。只要他不动手打人,不管他怎样骂,我们都不还嘴。”二哥道:“跟他还嘴有啥用?”这时候,大哥才告诉我,舅舅两年前就疯了!据说他是某天半夜里突然疯起来了,他摸黑从卧室出来,大声叫嚷,把锅碗瓢盆砸得稀烂,之后狂奔出村子,差不多两个月后回来,不知从何处弄到二十余条土狗,他挥着鞭子,驱赶着这些狗,一起涌进家门,舅母吓得尖叫。他在家只不过坐了几分钟,又带着狗离开了。再次回来的时候,他身上到处是伤痕,是被人打的。他见谁骂谁,还唆使他的狗去咬别人。又过半年,他连家也回不了啦,因为一到村口,他的儿子就会扬起石头土块把他赶走。
  愿上帝宽恕他,保佑他。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们没遇上舅舅,很方便就吱嘎吱嘎地推开了外婆的双扇门。
  黑色的气味网一样把我们罩住。外婆没在堂屋里。
  大哥领着我们走进里屋。暗淡的光线从积垢密布的亮瓦上照进来,屋子里除一张乱糟糟的床,空荡荡的,我说外婆是不是下地去了,哥没回答,神情严肃地朝床边走去。“外婆。”他叫了一声。床上只有床烂棉絮,哪有外婆?神秘的气氛使我恐惧。哥又叫了一声:“外婆。”
  “果子呀,是果子呀?”一个微弱却又尖厉的声音突然问道。
  哥拍了拍我的头:“叫你呢。”
  我直想哭,因为我不知道外婆在哪里,更不知道那个让人难受的声音是不是外婆发出来的。
  见我不应,哥说:“外婆,我是天生,我跟必贵和果子都来了。”接着把我往前一推。
  这时候,我才发现那床烂棉絮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难道这就是外婆?外婆怎么由白色变成黑色的了?我用眼睛问哥,哥朝我使眼色,恶狠狠地小声说:“喊啦,快喊啦!”
  我怯怯地叫了声外婆,话音未落,一只盘根错节的手从棉絮里伸了出来,猛地捉住了我细小的胳膊,捉得那么紧,几根指头像钢钳一般。“没错,是我的果子!”
  我吓得浑身发抖,因为我始终没看到外婆的脸,同时我也无法想像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还有这样的力量。
  哥从怀里掏出一粒煮熟的鸡蛋,去壳之后,说:“外婆,吃。”
  捉住我的那只手迅速松开,在空中乱挥,刚碰到哥手里的鸡蛋,便一把抓过去,消失在一团黑影之中。
  这时候,我才发现外婆的头死死地垂着,几乎夹在了两腿之间。
  哥又摸出一粒鸡蛋,壳还没去完,那只手又伸出来,一把抓了过去。
  外婆一口气吃完了哥带来的五粒鸡蛋。
  她大概已有好几天没进食了。要不是她的曾孙——舅舅的孙子——总是偷偷地给她送饭来,她恐怕早就被饿死了。
  吃了鸡蛋的外婆,比开始显得平静许多,她叽叽喳喳地诉说着,不过要经过仔细分辨,才听得清她说了些什么。她的思路已经完全混乱了,一会儿把我母亲的事情扯到幺姨或者大姨身上,一会儿又把我的事情扯到大哥或者二哥身上。但最终,她说到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舅舅。说到儿子,外婆的思路就清晰了,外婆说:“他咋就疯了呢……老天不公呀,是我上辈子作孽呀……我作孽,得报应的该是我,老天爷为啥惩罚他呀……”外婆这样哭诉了好一阵,再一次陷入胡言乱语。
  我们回家不过三天,就接到外婆的死讯。
  不知为什么,在去为外婆奔丧的路上,我忍不住心头的快乐,一路大声地说笑,连平时从不对我说重话的父亲也训斥我:“检点些!那么笑,别人还以为你高兴呢!”
  上天作证,我是真的高兴,为外婆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