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记忆的时候,外婆已经很老了,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总是白色的。其实她的头发是否白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因为她一年四季都包着块青帕。我说她是白色的,是指她无论什么时候都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也把地板墙壁锅儿罐子收拾得很干净。更重要的是指她无穷无尽的爱,外婆的爱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我孤寂的童年里。我很小的时候,常跟二姐一道下五里山路,再沿河走五里,坐渡船过去(摆渡的是一个面目和善的老艄公),爬三里缓坡,就到了外婆所在的村子关门岩。多数时间,外婆的双扇木门之上,挂着一把老旧的铁锁,我和二姐就穿过院坝,到后面的土丘上寻她。通常情况,外婆正弓着腰,在土丘右侧的坟前割南瓜叶、摘南瓜花,或者侍弄自留地里的庄稼。那座坟是外公的。我们从来没看见过外公,外婆二十多岁的时候,外公就死了。
见到我们,外婆的眼泪立时涌出来,浸湿了她皱纹密布的脸。随后,再忙的活她也丢下,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二姐,往家里走去。由于我年龄小,在外婆眼里最可怜,因此她把我拉得更紧些。一进家门,她就把门闭了,挂上吊罐煮饭。外婆不说煮饭,说“行饭”,她说:“娃儿,我给你们行白米饭。”那时候生活艰难,沿河的普通人家,白米饭只有大年三十中午才能享用一顿的,可一到外婆家,她就给我们做白米饭,如果坛子里没米,她就端着木瓢去借。那一顿之后,外婆就连续一个月甚至两个月净吃杂粮,颗米不沾。
做饭的时候,我跟二姐一面往火膛里添柴,一面看着外婆忙上忙下。外婆走路的声音,衣襟飘动的声音,还有她切菜的声音,散发出柔和温暖的气息。我和二姐沉醉在这气息里,幼年丧母的哀痛,点点滴滴地融化了。外婆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三女一男,母亲是外婆的二女儿,也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倒不是因为母亲最有孝心,而是因为我们家最穷。哪里想到,我们的母亲因为普普通通的伤风感冒,竟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几天,就死去了。她完全可以不死的,可是母亲惜钱,不愿抓药治病,也不愿误工;那时候村里正修水库,母亲拖着病弱之躯,跟男人们一样,每天鸡叫三遍就起床,带一点干粮,去工地上背土石方,一直干到天黑许久才回来,为的就是多挣点儿工分。她的病就这么越积越深,等她起不了床的时候,已经晚了……外婆之所以见到我们就流泪,是因为她想起了女儿,同时也担忧着我们未来的生活。
饭煮熟后,外婆提着锅和罐,让二姐端着碗,我拿着筷子,穿过她的卧室,到虚楼上去吃。虚楼上屋檐低矮,我们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外面的人却看不到我们。因为关了大门,又关了卧室的门,外面的人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
外婆不怕别人看见,也不怕别人听见,只怕舅舅一家人,特别是怕舅舅。
舅舅对外婆不好,这是远近闻名的。母亲在世的时候,曾将父亲从部队带回的一床老毛毯给外婆送去,等母亲下一次去的时候,毛毯就不见了,问外婆,外婆支吾其词。母亲是个刚性人,非要问出个明白,外婆只好说,她把毛毯没铺几天,被舅舅发现,二话不说就给她抢走了。母亲将门一摔,冲进院坝北屋的舅舅家,把毛毯从舅舅和舅妈的床上揭了下来。她还警告说:“你们再这么不要天良,我就到镇上去骚你们的皮,丢你们的脸,让你们子孙后代抬不起头!”舅舅比母亲大,母亲应当把舅舅叫哥,但母亲从不对这个毫无孝心的哥客气。他们四姊妹中,也只有母亲敢对舅舅这样说话——可是母亲死了!
母亲一死,舅舅就变得肆无忌惮。母亲下葬不久,舅舅又将那床毛毯抢走了。可能是由于母亲常常指责他,舅舅特别怨恨我们家的人,凡是我们家的人去看外婆,包括父亲在内,只要被他发现,他就像骂狗一样痛骂,直到把我们赶走。
外婆为我们盛饭——我说过,外婆总给我洁白的印象,那时候应该是用土碗,我们的土碗都黑不溜秋,到处是烧制不规整冒出的乌疙瘩,可外婆的土碗却那么白,像现在的瓷碗。她知道我和二姐都喜欢吃香喷喷的锅巴,就把上面的饭粒刨开,给我们刮锅巴;锅巴白如雪花,晶莹透亮,入口那香脆的滋味,我永世不忘。
看着我们吃饭的样子,外婆的眼泪又下来了。
二姐也哭。二姐一哭,我也哭了起来。
外婆把我们揽入怀里。外婆怀里的气味也是白色的,类同春天的某种花香。
我哭着,凄切哀伤地叫着“妈”。这惹得外婆更加悲恸,可她却用衣襟捂了我的嘴,因为我的声音太大了。她的眼泪一潮一潮地涌出来,却对我们说:“莫哭,你们妈只有那点儿命,哭……也哭不回来的哟……”说到这里,外婆自己却拖长了声音,哀伤欲绝。
这时候,二姐就责怪我不该叫“妈”。她比我大两岁,知道怎样才算对得住我们可怜的外婆。
由于这么痛哭失声,舅舅到底发现了外婆守住的那点“小秘密”。有好几次,舅舅都在外面打门。双扇门是闩住的,他打不开,只好从一条石巷跑到外婆的虚楼底下去,骂我跟二姐的祖宗八代,自然也骂到了外婆。村里没人敢劝他,只在背地里鄙薄他。在舅舅的骂声里,我和二姐像暴雨袭击下的雏鸟。与鸟不同的是,我们不会对母亲的到来抱什么希望,我们知道母亲已经死了,不会回来了。外婆紧紧地护住我们,一声不吭。
我七岁那年夏天,再一次跟二姐到外婆家去。我跟二姐刚走上关门岩的大田埂,就看见外婆吃力地提着半桶水,迈着她缠得很厉害的尖尖脚,像一块土疙瘩似的在田埂的那一头朝石巷方向挪动。
二姐三两步跑到外婆的身后,还没张嘴叫她,外婆就将桶一放,转过身说:“是俊啦?你来啦!果子呢?”
我跑上前去,说外婆,我在呢。外婆说:“走近些。”我们走到她身边,外婆干枯如网状的手摸着我和二姐的头。
直到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外婆成瞎子了。母亲去世之前,外婆的眼睛清亮得可以纫花针,大半年前我跟二姐来的时候,她给二姐缝袖口,针是纫不上了,稍大一点的物件,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现在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外婆双目失明后,舅舅依然让她单独住,只是迫于舆论的压力,种了外婆的田,每年给她称一定数量的谷子,别的一切,外婆还得自己照顾自己。她必须到土丘上的坟前旱地里种菜,必须下二十余步石梯,走过一条长长的田埂,再下一道十余米高的缓坡去井里提水,必须把谷子倒进舂窝里舂米,必须自己做饭……舅舅的理由是,外婆的眼睛是怄她二女儿怄瞎的,与他无关。关于外婆瞎眼的原因,舅舅大概说得没错,母亲去世后,外婆的眼泪流得太多了。眼泪是心灵的甘泉,可流得太多,就成了伤害自己的毒液。
外婆的行动倒看不出有多少不便,她几十年守寡,几十年在这个邮票一样大的村子里熬着她的心事,早把这里的点点滴滴装进了心里。对别人而言,关门岩不过就是一个世代祖居的村落,这里有土地可以种,有庄稼可以收,有妻儿可以疼有丈夫可以靠……然而对于外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见证着她曾经有过的青春,四季游走的山风里还回响着她新嫁时的唢呐,她咀嚼着这凄厉多于欢乐的唢呐声,咀嚼着有丈夫疼爱的那不到十年的光景——有时候,她要向我们说起外公,搭头一句总是:“那悖时的……”听她口气,好像几分钟前外公还在她身边,事实上,外公已死去半个世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