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风醉,玉兰开了,花瓣舒展,花香馥郁,她开得奔放,落得决绝,花期只是十日。这就像一个清洁自持的女子,从不拖泥带水。嗅着疏朗清淡的香馨,去倾听一朵幽兰的空谷清音。
她是苏若兰。年少时,我的芝兰母亲第一次对我讲起她,她的美丽和才华,她的纠结与执着,她为情而织的“璇玑图”。那时并不懂得她在经纬间织就的伤痛、哀婉、矛盾和希望,只想着如何才能看到“璇玑图”。长大后,穿行于人间现世,见惯诸般女人风情,依然固执地惦念着那一株开在远古土壤上的兰:苏蕙。
苏蕙,字若兰,与蔡文姬、谢道韫并称“魏晋三才女”。苏若兰生于陕西扶风美阳镇,自幼聪慧,擅长刺绣,精通诗文,十六岁许窦滔为妻,夫妻恩爱。后来,窦滔拜为湖北襄阳安南将军,苏若兰因他与歌姬赵阳台有染,拒绝同往,窦滔便携歌姬远走赴任。
苏若兰悲情自伤,夜不能寐,悲愁郁结,无从排解。她辗转反侧,仰望暗沉沉的天幕,星子璀璨,像一双双温柔的眼俯视着她,似乎在怜惜她的孤单。夜夜复夜夜,情思悲惋,凄楚无助,只有玄妙有致的星辰能给她一丝光亮和温暖。某一夜,她仰观天象,参透玄妙,顿悟璇玑之理,织锦一幅,作回文诗,成“璇玑图”寄夫。窦滔终于识得若兰心思,送走赵阳台,备车以盛礼迎苏若兰归于汉南,恩好愈重。
秦川女子苏若兰,缘情巧作回文诗,织锦而成“璇玑图”,史上有记,民间也有传说,千古称奇,后人莫能先者。而我更在意的是她亲手织就的“璇玑图”。这幅回文织锦图以五色丝线织绣,凡八百四十一字,分二十九行排列而成。正中央空出一眼,称“天心”,魁星居中不动,八百四十一个汉字,灿若繁星,绕其运转,不肯离心。
苏若兰将织锦名为“璇玑图”是有缘由的。璇玑,泛指北斗,镶嵌夜空的北斗七星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她的情志慧心。苏若兰心底也藏着一把锁,那锁里封存着她的爱意和尊严。她开启了这把锁,黎明骤现,韶光再华;她紧闭了这把锁,北斗星沉,朝日不升。千回百转,她选择了宽容和争取,放下尊严,低到尘埃里,以爱心为经,以丝线为纬,将一份痴心柔情织入锦帛。苏若兰的聪慧在于有意空出“天心”,一幅锦帛图状如一把空心锁,知之者可识,不知者望之茫然。窦郎啊,若你懂得若兰苦心,则情爱不灭,此生再继;若你难识若兰痴心,则此情不再,此生不继。苏若兰终究是幸运的,她的郎君得此锦幅,读懂盈盈情意,打开心锁,重续一段姻缘佳话,被后人传唱。
千年之后的某个夜晚,李白仰观天幕,目如星光,大胆构想,成一首《乌夜啼》: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世人见惯了诗仙的飘逸洒脱,却没想他也为这千古女儿劳心劳力。他化历史云烟为怅惘设想,还原了苏若兰的生命伤痛:夕阳暗淡,返照城郭,成群的乌鸦从天际飞回,盘旋着,啼叫着,将栖未栖;秦川女儿苏若兰,端坐织锦机前,隔窗远望天涯,乌鸦尚知黄昏回巢,远在天边的你,什么时候才会归来?多少个如水清夜,碧纱如烟,她停梭怅然,相忆远人,独宿孤房,泪落如雨。
苏若兰是远在魏晋的女子,她尚且能主动把握住自己的情感命脉,何等不易。抛开至情,单就这一首回文诗也足以让她千古传名。朱存孝《回文类聚序》云:“自苏伯玉妻《盘中诗》为肇端,窦滔妻作《璇玑图》而大备。”令我们感叹的是从《盘中诗》发端至《璇玑图》大备,“回文诗”这一独特的诗体,首创于女子,又完备于女子。大汉王朝,古蜀之女,一曲《凤求凰》,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痴心相随,当情命危浅,她也是作一首回文诗,以文字砌墙,守护了自己固若金汤的城池,归兮来兮,凰兮凰兮。
中国古代女性是挣扎在生存边缘与生活困境中的,但岁月风尘淹没了沧桑容颜,水边的女人却并未远去,阴柔与阳刚之美也在她们身上熠熠生辉,至今鲜亮如初。自古才情难分,缘情而才,为情而才,卓绝才华皆由万般情思而来。那些兰心蕙质的女子,终其一生,为爱而生,为情而终,倘若情爱之苦不得宣泄,则以隐晦的方式表达出来,柔肠百转,诗也回环,只为决绝而不舍。正是这种发自本心的生命光芒,才成就了“回文诗”这独属女子的千古绝唱。
苏若兰已远,她的“烟隔窗语”穿越时空汩汩而来。若干年后,我们依然清晰地看到,她优雅转身的瞬间,盈盈眉眼处,那份卑微的哀婉已悄然抹去,只留华美的生命乐章,潺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