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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3年02月22日
修房记
○ 黄卫君
  1984年的春天当我父亲说出他准备修四间大瓦房,而且是土墙的计划时,乡亲都很惊讶。一些人猜摸着他的经济实力,计划能否实现。还有人笑话他土老冒,现在都时兴盖机砖红瓦房了,谁还去修那种土里土气的土墙房子。分田到户后,我家田地里的粮食有了不错的收成,加上自留地里卖菜的收入,农闲时父亲去附近工厂里打临工,母亲每年喂上两头大肥猪。几年下来就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于是便有了那么大的胆量。
  四个儿子慢慢长大,生活的空间逼仄狭小。以后要结婚生子,不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以他们现有的经济能力,修砖瓦房确实有些困难。修土瓦房手头就宽裕了许多,还能一碗水端平。修房造屋是一个农民最朴素的愿望,一辈子的奋斗换来良宅和儿孙满堂,身前身后也留下一个美名。父亲心思缜密,他瞅准村上场院西北角的一块空地,临近公路,与老房子隔路相望。父亲人缘好,村长给面子,很快来勘察、放线,划定了四间房的地界。
  旧时农村修房造屋打地基都是就地取材,下河捡来石头做打地基的材料。趁着枯水季节,我们全家人下河去捡石头,准备用架子车往回运。从河滩到堤岸上路又陡又颠,父亲最终放弃了原来的计划,雇了一台拖拉机转运石头。暮春的太阳很毒,等到捡够石头,一家人都晒得乌黢黧黑。随后父亲托关系买来紧俏的水泥和机制瓦,抽空去集市上挑选椽子檩条。材料准备妥当,请来村里的泥瓦匠们,一个星期的时间,四间大瓦房的地基就打好了。紧接着靠一家人用架子车一趟趟拉砂石料回填平整地基。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发现父亲十分忙碌,好像没有停歇过。忙完田地里的农活,还要操心买材料的事。不久父亲又主动承担帮人家无偿改造菜地,打墙取土的事再也不犯愁了。整个夏天,只要不刮风下雨,父母带着我的两个哥哥白天干农活,等到半夜暑气散尽,在那片菜地里一趟趟地用肩膀往外挑土。每天早晨我上学路过新房地基时,看见那儿的土堆一天天高了起来。
  秋风起,父亲从南山请来打土墙的把式们,父亲说下苦力的人不能怠慢,叮嘱母亲要好好地招待他们。秋高气爽的时节,把式们按照各自的分工忙活开来。开工前要跪拜神灵,老把式嘴里念念有词,祈求神灵保佑平安。打墙的土要拌得不干也不湿,叫做老鼠伤,太干墙是酥的,太湿墙体收汗就会收缩扯出裂缝,影响自己的声誉。
  秋天的阳光不燥,把式们站在墙头喊着号子,唱起古老的巴山民谣。支模板是个力气活,厚重的木板提起来,下面放上几节细木棍支撑托住,这叫做卧牛,脱模后每一层有许多小洞,叫做牛字眼眼,外墙不粉刷的话,这些牛眼睛就会永远瞪着。打墙的模板上方一侧伸出一个铜制的小狮子头,狮子口中衔着长长的线坠,用来监测墙体的垂直度。把式们还用鲁班尺来检验平整度,时不时靠一靠墙面防止打歪打废了。每一板墙角角边边都要用夯杵夯锤筑紧,夯实,再用大小拍板几个来回拍平压实,一点都不敢马虎。
  中秋节一过,平墙打完,一板墙一尺二高、一尺四厚,整整十板,方方正正。接着要在山墙上起垛子,一层层往上收,足足有三米高。父亲站在墙下的阴影里,眼光掠过每一面墙,每一扇垛子,当他的目光和垛尖上的阳光相遇时,光芒四射,父亲脸上绽开了笑容。
  上梁时脊檩上披红挂彩,上梁大吉四个字格外显眼。吉时已到,梁缓缓上升,鞭炮声此起彼伏。一间房八米的进深,一丈多的开间,这样的格局显得宽敞大方,让父母亲赢得了面子。
  从脊檩上往下分,一间房要二十多根檩条。檩条的顶端要互相搭接连成一个整体。旧时有木匠能做出漂亮的斑鸠卯,这种式样的榫卯结构稳固结实,后来弃之不用改成铁制抓丁连接。檩条一步步摆好后,要放线找平整,叫做找水面,多少根檩条就是多少步水面。水面找平后用椽子上下连结起来,再钉上挂瓦条,纵横交错,形成一个完整的屋顶,檩头檐口要钉上檐板,涂上红漆,防止风雨的侵蚀。盖瓦是有讲究的,先在屋面上把瓦散开,叫做撒瓦。盖瓦时一层层一排排的顺序要弄清楚,搭接要合理,多少年后屋面依旧平整,滴水不漏。最后要坐脊,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钢轨脊,二平一立,两端微微翘起,安上两对瓷鸽,冲向了蓝天。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父亲在渥好的泥堆上撒下了一层麦壳衣子,哼着小调赤脚踏上泥堆踩泥、拌泥,忙得不亦乐乎,不久外墙穿上了新衣,大哥的新媳妇也要上门了。屋内安装好楼桴,编好了竹笆子,当做隔板。墙面用水泥沙浆打底,再罩上一层麻刀白灰,安上了大大的玻璃窗,冬暖夏凉,房间里显得明亮而温暖。
  房子修好,四方来贺。屋前的院坝里碎红遍地,房梁上挂满红绸缎的贺礼。父母亲站在槛坎上笑容满面,向亲戚朋友们弯腰致谢。往后的几十年间,地震、工业化的进程、城市扩张,父母辛苦缔造的基业颓废、坍塌,最后化做了一抔黄土。父母亲在经历心灵的创伤和病痛的折磨后回归了土地,在地下继续做他们的千秋大梦。
  春节时在村中看见一幢老土墙的房子,像久别的亲人相见,顿时热泪盈眶。我抚摸着斑驳的墙面,好像在抚摸着往昔岁月。黄土墙的烈和硬,沙土墙的绵和韧,经过力量和时光的发酵,老土墙弥漫着一种醇厚的味道,闻上一口就令人深深地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