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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3年02月20日
拾 圆 时 代 生 活 史
○ 海未平
  上世纪七十年代,钞票的最大面额是拾圆,麻青色,正面是工农兵学与各民族大团结的图案。当时物资统购统销,买东西只有钞票不行,还得拿上按人头配发的票证,比如布票、粮票、肉票。父亲月薪二十八元八角,基本满足全家的开销。那时候,二十个糖果一角钱,一包糕点两三角钱,一尺的确良布料六角钱,一斤大肉六七角钱。这些商品除了糖果,都得拿票,偶尔来了不要票证的日用品,供销社门口就会排起长队,被人们一瞬间抢购而空。
  孩子们赶集给上一角两角,已经够吃零嘴了,给上五角,那就是福利,可以吃遍整个集市。我五六岁的时候,大表哥带我去逛集,家里给了一元钱,那个高兴,恨不得飞到集市上去。
  我的家乡关中渭北,仍然保留着传统农业社会的生活方式。聚族而居的村落掩映在绿树丛荫之中,炊烟袅袅地从泥土房屋上升起,鸡犬相闻中飘来柴草的气息。赶集不仅仅是采买东西,而且也是集会娱乐。人流从各个方向汇聚到镇上,一个挤一个,慢慢向前挪动。街边两溜卖小吃的摊点,叫卖的吆喝声、戏院的秦腔和各种食物的香味,混合成欢快和热闹封存在童年记忆的深处。一碗扁豆凉粉八分钱,巴掌大小的黑陶碗,在黑红透亮的凉粉上放一小勺绿蒜苗炒红萝卜,再抹一点辣椒油,调料用醋打头,吸溜一下就滑过了喉咙,清凉爽滑。法门镇那个留山羊胡子的老头和他孙女的扁豆凉粉最好吃,一挑扁担,前筐里切凉粉,后筐里放调料,女孩在身后洗碗。岁月流逝,老人早已作古了吧,那个女孩呢?应该做了母亲或者祖母了。那副卖凉粉的扁担我却再也没有找到过。一角钱可以买两个刚出锅的油糕,咬一口,外焦里糯,糖汁滚烫甘醇,黏厚的甜味粘到舌根上浓到化不开。一角钱还可以买来三根麻花,嘎嘣一声,油炸的酥脆在舌尖上欢畅跳舞。一碗羊肉泡两角五分钱,在羊汤里丢几片羊肉、羊杂和羊血,泡饼或者泡麻花,再撒一把葱花,羊肉的膻味在葱香的提点下,升华成刺激味蕾和食欲的至深诱惑。那个香啊,成了小时候赖步不前吞咽口水的馋。两角五分钱是个不小的数目,众目睽睽之下大碗吃羊肉泡的人活该遭人嫉妒,滚煎的羊肉锅上,蒸腾着大料和羊肉的香味,也弥漫着愤愤不平。后来工作之后,每次回到家乡,总要买一碗双份肉的羊肉泡,这是我最深的乡愁。
  记忆当中到1979年,家里的麦面馒头可以让大家随便吃了,那年是第一次用麦面填饱肚子的时候。其实,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大多数人真正意义上能吃饱肚子,也就是从1979年开始的。之前几千年,饥馑荐臻的时间多,食能果腹的时间少。我每次有点飘飘然的时候,都会想起祖父的话,吃饱干饭才几天啊?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渭北,娶亲彩礼,少则三四百,多则上千元,这在当时不是小数额,建一院新房子三五百就够了。结婚的三大件是缝纫机、收音机和自行车,不像现在,要车子、房子和金子。
  自行车的横梁和斜梁用彩色的塑料绳缠起来,讲究的人还给车轮的辐条装上绒球,车子跑起来,就像彩色的风。父亲当年也有一辆自行车,花了一百二十元买来的,用彩条仔仔细细地缠了大小梁,车圈搽得明光铮亮,每次带着我们出门,叮当叮当敲响车铃,脸上的笑容得意而满足。后来,祖母生病,需要筹一笔医药费,父亲八十多元卖掉了他的自行车。我一直记得我们家车子彩条的颜色,好几次在街上遇见,我急急地喊父亲,爸,爸,看,那是咱们的车子!
  年轻人会攒钱买手表,花四十元就可以买一只很不错的钻石手表,不是十八钻就是二十四钻,手表要经常放在耳边听听,听那噌噌的秒针声,检验好坏还要隔层棉衣或者几层毛巾。袖子当然得挽起来,这样手表才会亮铮铮地露出来。
  再小一些的年轻人,冬天要戴橄榄绿的军帽,六角钱一顶,帽子还要捏出立檐,很派很别致。衣服都是家织的棉布,染成黑色或者藏蓝色。祖母和母亲整个冬天都在纺线织布,每天夜里听着纺线车的吱呀声,看煤油灯在天花板上摇曳的影子,构思各种神话故事。鞋子都是手工纳的鞋底,扯一点黑条绒布做鞋面。母亲做的鞋子,样式最好,我们兄妹会经常被人留住拓走鞋样。印象当中,那些年雨水很多,有一年的秋季,连阴雨持续了四十多天,好多人家的房屋都倒塌了。冬天也很冷,手和耳朵年年生冻疮,池塘里的冰非常厚,可以在上边溜冰。
  1976年唐山大地震,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搭起了草棚,把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搬到草棚里。孩子们在新的环境里,好奇而兴奋,地震是什么呢?就是墙上簌簌地掉土渣,倒立的瓶子啪嗒摔下桌,或者是感觉晕一下。那时候,讨饭的很多,一队一队的到村里挨家挨户要饭。
  有一次,一对年轻的情侣在村外的小道上拦住了我。二十多岁的样子,女的漂亮而洋派,男的一身中山装,留一个偏分头,一看就不是做农活的人。男的对我说,小孩,你家有吃的吗?给我拿一点,给你五分钱。我有点羞赧了,家里只有苞米面和黑面粉烙的饼子,这种吃的实在是难以拿出手的。但五分钱也很诱人,可以买五根冰棍,我和弟弟妹妹可以飨噻一顿。我说,黑面饼子愿意吃吗?男的赶紧说,要,要,去拿吧。拿出饼子递给他的时候,我心里还在犯嘀咕,他们能吃下去这种饼吗?男的接过饼子给了女的,女的刚拿上就咬了一大口,一边嚼着一边扑簌簌流下眼泪,看来真的是饿急了。
  多年之后我一直在想,他们怎么会走在乡村的小道上呢?是私奔还是被迫无奈地逃离?今天,他们还会想起当年的那段经历吗?就像我一样难以忘怀自己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