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是不朽的中国。在西安的陕西历史博物馆里,人们可以看到一尊汉代墓葬的石雕,是一个人赶着牛拉的独角犁在犁地。在城外,也可以看到被上演了两千多年的这一幕景象。在田野里,一群群的人弯着腰,在没完没了地辛劳着……不论到哪里,不论人们用什么工具,风景里永远是草帽下弯着腰的人。
——引自芭芭拉·W·塔奇曼著《来自中国的函件》
四十年前,在毛泽东和理查德·尼克松总统打开僵局会晤的前夕,美国有名的历史学家芭芭拉·W·塔奇曼对中国进行了一次调查性的访问,目的在于让自己的同胞对这个国家有一个大概的了解。陕西可能以其丰富的古迹和当代中国西部粮仓的声誉被选为她造访的地方,她的分析带有一定的浪漫色彩。塔奇曼着眼于拂去当地复杂的历史尘埃,把以前受奴役的农民和“被解放了的农民”后代分开了。前者是受自我认识束缚,被孔子称为是“小人”,是维持这个庞大帝国蝼蚁般的芸芸众生。而后者则是接受了宣传和教育,认为每动一锨土和每种一粒粮都会使自己更加靠近社会主义理想。实际上,老百姓长期以来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无休止地劳作。
这种观点现在早已过时了,现代的乡村男女把自己从父辈的生活困境中解脱了出来。
关中平原的现有人口超过了两千五百万(比澳大利亚全国的人口都多),但除了西安、宝鸡、咸阳和渭南等城市中心外,到处还是弥漫着农村的气息。沿着高速公路前行,映入眼帘的一切新颖而别致。忽然就冒出了许多独立的和半独立的住宅,屋顶上通常都装着小型的太阳能设施。惟一高点的地方是丘陵、黄土高坡和古代皇帝们的墓冢。单调的平川地带上,点缀着瓷砖装饰、古香古色的楼房。农民新建的房子几乎都是不协调地装着两扇大门,每扇门上都镶着门套和很大的门环,上面有主人喜欢的标志。很少有麒麟,因为人们不期望有不吉利的访客。大多数人家的门口宽大,可以让电动车和农用拖车出入,农用拖车晚上就很安全地停放在院子里。
如果习惯了乡下的简朴和舒适,那就有很好的机会来清洗被西安的空气所污染的肺了。我去农村最多的一个避难所是宝鸡东边凤翔县的一个村子,凤翔有几处值得推荐给游客的特色去处。这里曾经是被城墙围着的雍城,现在上了五十岁的人还能想起城墙完好时的情景。与后来的汉长安城不同,雍城的城墙历史更加悠久,只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毁了。方园三公里的土地不再有任何防卫的意义,城里边到处是搭建的破旧房屋,农民们不得不躲避冬天的寒风。偶尔,也有附近着黑衣的农民,放下手中的农活,与家人一起到这里来。也许他们是想看看从孔子时代就留下来的这片古迹,也许这种长途跋涉会使他们很容易地蹭口馒头或包谷糁子。
今天凤翔驰名的东西有四样,每一样都各具特色。据传说,六营村的名字来源于明朝初期驻扎在那儿的一支部队,其士兵祖籍乃中国陶瓷工业的中心江西。随着与当地妇女的通婚,士兵们教自己的邻居做泥塑,以便增加收入。泥塑的动物或面具风干后,再在白色的表面涂上鲜艳的色彩,以大红、大绿和黄色为主。
西凤酒是陕西名酒,这儿人酒量能把人的肝喝爆,一般都是一边打麻将或扑克,一直喝到深夜。当地的一句话是,凤翔的老鼠也能喝二两。西凤酒中的高端产品“华山论剑”系列就针对的是消费者的男人气概。其包装独特,酒瓶是一个圆球体,瓶底凸显的浮雕是道教圣地华山。在参观了兵马俑之后,阿诺德·施瓦辛格被聘为西凤酒的最新代言人,一路上的广告牌里都是他的形象。
凤翔的另两个产品和家畜有关:一个是吃的,一个是工艺品。毛驴一旦过了出力的年龄,就会被宰杀,驴肉经过加工就成了“品牌特产腊驴肉”。驴皮被剥下来,加工成薄片,用来制作传统的“皮影”。在屏幕后边用灯照着,辅助纤细的竹棍,这些连接在一起的“皮影”就可以演绎传奇和古典的浪漫。在西安的书院门,就曾经有一位姓梁的女士缠了我大半个小时,让我掏三百元钱来买她的一张“皮影”,说她父亲是“皮影大王”,曾为外国元首及其家人表演过。她说得最多的是二十年前,希拉里就曾接受过她父亲赠送的“皮影”,并答应回国后“试玩”。“你想想,先生,希拉里女士都拿着这只龙在白宫和克林顿与他的朋友们一起乐呢!也许布莱尔首相和你们的女王也会看到。”虽然让“州长侠”饮几杯“华山论剑”还说得过去,但让前第一夫人和现在的国务卿脱掉鞋子,蹲在地上在白宫表演动物的阴影就让人难以置信了。
喝酒(无法避免)是我在隐居乡下四重奏中日常惟一不变的节目。在胡奶奶家的时候,生活的节奏慢了下来。永远好客的女主人怕我冷,会给我加好几床被子,并用柳枝赶走毛毛虫。在秋天,村里的街巷上都是为冬天做准备的农村妇女,她们忙着把玉米剥开,再用这自然的包装把玉米紧紧地绑成可以挂起来的串。垂直挂起来的金色玉米串和瀑布般下垂的红辣椒串相映生辉。
当我躺在一间与世无争的房间里时,不论是窗帘挂得比窗户高三十厘米或六十厘米,还是门楣和门框配不配套,我的脑海里萦绕着两个思绪:一个是没完没了的面条,从早晨、中午到晚上。年逾八十的胡奶奶一定为她的长辈做了五万锅臊子面,接着又为自己的丈夫和子孙做。二一个是为什么历史的影子在乡下是那么悠长,胡奶奶在2013年去世的时候,前来悼念和送挽联的有作家、诗人和大学里的领导,这也显示出了其住在城里的子女所收获的人脉。然而,她被安葬在了村委会指定的墓地里,在土地被分田到户的三十年后,她依旧是生产队里的一员,这就是一位普通农村妇女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