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月廿三,就真实地触摸到了岁月的温度:过年了!马路边那一长溜耀眼的红给整条街道都涂抹上了喜庆的色彩,红色的灯笼,红色的对联,红色的窗花,红色的挂饰,把路人的脸都映照成红色的了。夜晚的城市流光溢彩,分不清是人间还是仙境。我和儿子行走在这灯火璀璨的海洋,儿子那稚气未脱的脸上闪耀着兴奋的光芒,连走路的姿势都夸张了几分,不时蹦跳几下。童年时代的我,又何尝不是像儿子那样,像盼着一朵水莲花开放一样,盼着年、恋着年呢?
在故乡,年的脚步似乎更悠长、更深远。刚吃过腊八粥,门前的大青石碾就咿咿呀呀地吟唱起了古老的歌谣,从清晨到落日,永不疲倦。路过的人打着招呼:“该压糕面、做黄酒了!”辛苦了一年的庄稼人,这时,停下奔波的脚步,喝上一碗热腾腾的黄酒,所有的疲惫、烦忧,还有冬日里的寒意都在瞬间被驱散了。爷爷比任何人更痴迷于黄酒,所以,妈妈的黄酒坛子总是早早地站立在门口,发酵后的黄酒香味不安分地钻出来,撩拨着我们的鼻息。爷爷蹲在热炕头或者暖洋洋的墙根下,每喝一口黄酒,都要陶醉般地,长长地“啊”一声,咂吧一下嘴,再喝一口。那享受的姿态,简直是一幅绝美的油画,永久地烙印在我的心底。串门的婆姨们来了,妈妈赶紧端上一碗碗香气四溢的黄酒,大家一边喝一边对比着自家黄酒的味道。远道的客人来了,妈妈也端上一碗黄酒,让客人暖暖身子。酸酸甜甜的黄酒味道飘散在年的记忆里,历久弥香。
腊月廿三,村前村后的那两盘豆腐磨也前呼后应地吟唱起来。这时候,妈妈们见面又多了一些问候语,“你家的豆腐做了吗?”“馒头蒸了吗?”“糕炸了没?”“粉条漏了没?”“你家的豆芽生得好不好?”现在,每当我操持着一家人的年夜饭,想起妈妈把冻成冰挂的粉条取下来,装进尼龙袋子,想起妈妈把油糕和馒头放进瓮里,盖上厚厚的石盖,想起妈妈抱着越来越重的豆芽盆一遍又一遍换水的情景,我终于明白,故乡的年味里,掺杂着妈妈咸咸的汗水的味道。
除夕这一天,爸爸一边做年夜饭一边对我们念叨:“你爷爷爱吃红烧肉,多做点,你奶奶爱吃肉丸子,多炸点……”年夜饭比平常的晚饭要更迟一些,是故意吊我们的胃口吧?记得有一年的除夕,我和弟弟们看着满桌的佳肴,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筷子,爸爸忽然板起了面孔,冷冷地问:“你爷爷奶奶在哪呢?”那一瞬间,我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以后的除夕宴上,即使再馋涎欲滴,我们也要等到爷爷奶奶笑盈盈地端坐席上,看着爷爷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奶奶拿起了筷子,再看看爸爸绽放出笑容的脸,我们才无所顾忌地吃起来。而妈妈是从来不坐上炕的,她端着碗,站在灶台边,一边吃一边给我们舀汤加菜。当我自己也为人妻为人母的时候,终于明白,故乡的年味里还延续着爸爸刻骨铭心的教诲,蕴蓄着妈妈浓浓的爱的味道。
故乡的年,有好多习俗,守夜,抢“金子头”,瞭山,祭神。 奶奶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守夜,只是一代又一代人,一年又一年守着,而我们这些小孩子,在大人们温暖的絮语中,早就摇头晃脑,昏昏欲睡了。奶奶说,在大年初一的早晨,第一个把井水挑回家的人,今年会发大财。我们不知道谁抢了“金子头”,因为我们还在睡梦中。但是我们知道,初一早晨,每家每户都要去井里挑水,水桶和扁担“吱吱呀呀”的吟唱声成了物质匮乏的年代里特殊的旋律。瞭山应该是黄土高原特有的习俗吧,因为黄土高原有山可瞭,更主要的是干旱少雨,这一年庄稼的长势与收成牵动着每一个靠天吃饭的庄稼人的心。大概是初一早晨五点左右,爷爷就爬上附近的高山,观察天象,判断今年庄稼的收成。当我们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时,大门外的老汉汉们已经扯着粗大的嗓门谈论瞭山的结果了,“啊呀,今年的黑豆要收了,糜子不怎样!”“粮食(谷子)也不错!”所以,故乡的年味里又饱含着父老乡亲对美好生活的热切期盼。
开门炮是一定要放的,点燃了开门炮,也就开启了一年里崭新的一天。大哥生怕别人占了先,每年的初一,我们家的开门炮连续发出两声巨响,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其他人家的鞭炮才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起起落落的鞭炮声紧跟上来了。
在故乡,年的脚步一直要延续到正月廿三,才彻底结束了。十五和廿三晚上,每户人家的院子里,篝火熊熊燃烧,火星噼啪作响,直蹿天空的火苗燃尽了残留的寒气,也将农家小院映照得温暖亮堂。据说绕着篝火转圈,能驱除魑魅魍魉。转篝火才不过瘾呢,我们欢呼着从篝火上飞跃而过,小不点儿们也嚷嚷着让大人抱着在篝火上空抛几圈。
过了廿三,天气暖和了,勤劳的庄稼人开始整理农具,准备耕作了。新的光阴就像装入坛的黄酒,酝酿着,等待着发酵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