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以为,那列去往秦岭深处的绿皮火车,是专为我一人所开。我已等它多年,它也一直在等我。我是有感觉的,很多个黎明,我从大地上醒来,睁开蒙眬的双眼,想要倾听来自地核深处那真实的震颤之声;或黄昏,我迷茫地站在落满霞光的地平线,想要眺望不远处的山峦,在天空下独有的寂寞身姿时,我就听见它来。
它从远方而来,携着风声和车鸣,柔和又尖利;两根声势浩大的铁轨,在晨曦或落霞中,反射出坚硬而明亮的光;这是它从未改变过的方向和执着。它不慌不忙,车头拖着一条淡灰色的长长烟雾,穿过村庄,翻过雪山,路过人群,走出戈壁,慢慢向我靠近,带来远方的讯息,熟悉又陌生……
有时,它从春季来,在梨花碎雨中穿行,如着绿衣的仙女,款款展示出曼妙的腰身,片片飞舞的花瓣亲吻着它略带凉意的肌肤,它浑然不觉,兴意盎然继续前行;它也从夏季来,草木葱茏处,它像一头伊犁河边行走的麋鹿,河岸泛起的涟漪打湿它不惧万里的轮足,它低一低头,像是亲吻,也像道别,头也不回又匆匆远去;它也从秋季来,高远的天空令人赞叹,收获成为这一季最美的诠释,五彩斑斓的景色是热烈的陪衬,此后短暂的歇息,将爆发出比火焰更热烈的来年;更多的时候,它从冬季来,漫天飞舞的雪花,击打它,包裹它,它如身披绿色战袍的将军,无论命运赋予它什么,都坚韧不拔,脚踏实地拼尽全力,最终,到达自己想要的终点……
它已等我很多个四季,每一个都是崭新的。地上的草,树上的花,甚至山坡上被风吹过的灰土,这一年都全然不同于往年,哪怕再细小的差别,我都能分辨。这感觉,让我产生出许许多多时不可待的焦虑。还要它再等一年吗?还要再辜负它一次吗?
三十年了,我依旧清晰地记着,自己初次乘坐它时的情景,那一列从天山脚下载着我向渭水之地飞驰而来的绿皮火车,我毫不掩饰自己初次看到它时的激动和新奇。此前,它仅仅在我的课本中出现过。它像所有女孩子少女时期的一个梦想,蒙眬又清晰,近在咫尺,又海角天涯,只是我不曾想到,它会如此轻易就来到自己身边。
那是一个初夏的清晨,太阳还未升起,许多事物尚在苏醒之中。我和母亲缓缓向火车站行进。母亲揣着对我即将远行的担忧,我却没心没肺,甚至满怀期待。我极目远眺,天山脚下大片的房屋,就在火车站内的延伸段处,纵横交错的铁轨让我眼花缭乱,静卧其上的火车像一个个流动的魔盒,一些人上,一些人下,很快随着长长的车鸣消失在远方。母亲送我进站,我用急切的目光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列火车。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母亲于忐忑中,郑重其事地把我交给她也陌生的列车员。自此,我的脚下展开了一条奇特而崭新的路,我开始了远离家乡的游子生活。
时光荏苒,仿佛一眨眼,我已老去,可我依旧渴望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生活,世上那些漂泊的旅途仿佛都是为我准备。还记得去年春节,从西安儿子家返回宝鸡,放下包,和爱人商量后,无丝毫犹豫,就预订了开往秦岭深处那列绿皮火车的车票。望着手机订单处自己孤零零的名字,心中暗生欢喜,这是独属于自己的出行,虽仅只一天,却足够让我还深浸在浓浓年味中昏沉的头脑清醒过来。我要独自去寻找想要的那份宁静。
那时的秦岭,两日前刚下过一场大雪,应是冬季最美的时刻。我想象叠嶂的山峦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天空高远,白云如絮,凌厉的风自上而下,吹过山坳,粗暴地裹挟起细碎的雪,像谁在阳光中撒了一把糖,明亮的光芒里泛着甜蜜。我无法抵御这生活里的细水微光,它触手可及,仿佛又遥不可及。再错过,只能等来年。那时,自己又是怎样一番心境。很多时候,这转瞬即逝的感觉,或许更接近内心所需。
那一次,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寻找自己的座位,铺了深蓝色尼龙布夹了薄海绵缝制而成的坐垫,坐上去依旧很硬,已很久没有过这种体验了。透过贴有“慢火车,优生活”字样的车窗,我拿出手机开始拍照。连绵的群山,辽阔的天空,深蓝色一闪而过的货车。我不知自己想记录下什么,但我想,这些简单的物体作为陪衬,一定都是这列绿皮火车带来的。或许,自己也是这列火车的陪衬,也可能,它是我的陪衬。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世间的事,都是相互成就的。
其实,乘坐这列绿皮火车,我想抵达的并非秦岭小站。如果有一天,我们内心深处都有一列绿皮火车驶来,并把那列火车想象成专为自己一人而开,其他的座位都是多余的,那些世间的嘈杂和喧嚣,也就不会影响到自己。
新的一年已到来,用崭新的自己,期待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和雪中缓缓向我们内心深处驶来的绿皮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