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好酒,是爷爷用土法烧制而成的土酒。爷爷又把这门手艺传给了我父亲。
在儿时记忆里,老家的房前屋后被三棵背篓口粗的老拐枣树所遮掩,严严实实。
老屋的北山墙体内有一洞门,打开洞门便是一人多高的暗洞,直通山肚,走进山洞,漆黑一片,凉爽清幽。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线,我看见洞两边分别摆放着十余个陶瓷坛子,父亲说这是从景德镇买回的陶瓷坛,土酒入坛密封,储藏入洞。陶坛壁上有许多毛细孔,透气性好,酒液既不会渗漏,又可以与空气接触,酒体在自由呼吸过程中得以净化,经久生香。
这酒,采用霜降后的鲜拐枣,配自制的土粬,用传统工艺烧制而成。然后分级装坛,哪坛装的是几等酒,“头酒”“中酒”“尾酒”,父亲心里一清二楚。
头酒,是父亲的心尖肉,一般不卖人,只在过节或招待贵客时,才舍得启用。烧几盘土菜,一盘山竹笋,一盘腊肉炒香椿,青椒炒洋火姜,青菜豆腐,一锅蘑菇炖山药。对客人最优厚的款待那就是暖一壶上等的头酒,父亲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壶底的炭灰,慢慢放在桌上,一股淡淡的酒香漫延开来。当开始往盅子倒酒时,酒香忽地就跑了出来,在屋内旋飞,跳跃,左冲右突,把人的鼻子一下子香透了……霎时,满屋的酒香,客人们还没开始喝酒,人已经醉了。
在父亲眼里,霜降过后,采摘鲜拐枣为最优。先倒入锅内一些水,烧开,再把鲜拐枣放到笼中,蒸30分钟;蒸好之后放到太阳底下晒,晒成皱巴巴的;再放到笼中蒸一下,晒上四五天,就这样连续蒸晒九次,辅以土法炮制的土粬和山泉水,搅拌均匀,一层一层装进木筲里压实,用黄泥封闭,经过一个月的发酵后,扒开黄泥,拌入干净的麦糠或谷糠,然后用柴火蒸馏而成。
拐枣,生长在秦岭巴山以南的高山地带,营养丰富,含数十种人体所需的元素,据说长期食用可延年益寿。拐枣酒性热,具有活血、散瘀、去湿、平喘等作用。父亲继承和发扬爷爷的酿造工艺基础上,经过反复研制,在配制土粬方面又加入了多种中药原料,形成了独门秘方,酿造过程也经过了改良。父亲选用小麦、碗豆、谷物等粉碎倒进盆里,晾冷。搅入血藤根、灵芝、熟地黄、黄精、酵母糊糊,捏成椭圆团团,然后,一块一块装进木桶,蒙得严严实实发酵。一直等到浑身长毛,即成酒粬。他说,这就是酒根儿啊。
有了酒根儿,烧制头酒就有了底气。到秋末冬初,天气转凉,菊花生香时,正好把酒粬掰碎,放进大灶锅里,加水,文火慢熬。水和酒粬比例多少,火候多大,熬制时间多长,旁人一律看不透,只有父亲一人懂。
每晚临睡前,父亲总是忘不了拿起木抹子抹合风裂的缝子,以防进风坏酒。直到一月期满,开耙烧出好酒,父亲脸上才露出无比高兴的神色,见人拉住不放,等头酒一流出来,接满一大杯,双手捧到你面前,请你品尝,你不喝,那你绝对走不开。
开耙烧酒,中途就不能停歇,直到酒糟烧完,紧紧慢慢,慢慢紧紧。烧制完这年的酒,接下来父亲还要忙着分级、定坛、封闭、洞藏。
原来这么麻烦,我问父亲这酒为什么还要洞藏?父亲说:“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越陈的酒越好。”
这酒香,是关不住的哟。只要开坛,酒放奇香,左邻右舍的爷爷、叔叔、哥哥、弟弟,甚至一些大妈大嫂都凑过来,“程公,咱们也跟你学做酒吧,你教不教?”
“哈哈哈,教,只要你们学,我肯定教,明年你们就来,咱们一齐做!”父亲端着一杯酒,挨个让他们品尝。父亲烧制的土酒,成了家酒、乡酒,成了家乡的一带名酒。父亲一生做酒,全村人一辈子做酒,你劝停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总是坚定地说:不做不行,我们爱喝。
如今,老拐枣树和瓦顶木屋已不复存在了,父亲和父辈们都走了。旧宅周围又生长出许多新拐枣树,拐枣土酒仍然还有人烧制。但愿父亲的土酒永远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