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如今,七成以上的中国人成了市民。我以为城市文明等于金钱文明加马桶文明,除此,也许乡下更好。城市功能齐全,人际关系简单成一个钱字。城市更是怪诞神秘,神秘之一是许多不生产不上班之徒,却依然吃香喝辣。我琢磨了许久才明白,原来城市是一头巨大的人造怪兽。再精能的人丢进兽口,便没了踪影;再平常的男女蹿进城里来,只要嘴甜腿勤,都能挖抓几口饭咥。原因在哪?因为城市巨兽虽然牙齿锋利甚至凶残,但是牙缝却宽得可以走骡奔马,牙缝里随时掉些食渣来,也就养活了一大摊闲人。
城食渣多的另一个明证是满街道上蹦跶着麻雀。
乡村就不行。若一个村里,有个吊儿郎当的主儿,既不种地也不养殖,而是上午写书法下午刻印章,号称以此鼓舞白衣战士抗击新冠病毒,估计村长会吆喝几个汉子来捶他个半死,训道:真有心了捐几块钱呀!医生们忙得昏天黑地,哪来闲工夫看你这破字烂章!村长如此鄙视艺术当然该批评,却也要予以原谅,毕竟他明白乡下牙缝紧、掉不出几粒食渣的,养不起艺术家哦。
我曾在一家颇上档次的酒楼连续三晚白吃酒席。其实我的村夫胃口并不喜欢豪宴,之所以被邀白吃,说穿了就因我比较善于讲段子,可助食客们酒兴——类似汉武帝邀请东方朔陪吃。话扯远了。
只说连续三晚同一酒楼的重复奇遇吧——大家刚刚酒至半酣,忽然进来一位西装革履面颊飞红的男子:“来晚了,我检讨,检讨!”说着抓起茅台,“先自罚三杯!”然后再斟满一杯,端起,横臂于圆桌上空顺时针,“我敬大家!”大家只好全体起立——“干了!坐,诸位请坐,消停慢用,我还得招呼另两个包间——”抱拳作揖,退步出去。
看来是个身份体面的社交人物。
连续三晚大抵重复,没有谁觉得异常,因为大包间围坐十几人甚或几十人,一概来路不同——这主儿虽然我不认识,但肯定不是张三朋友便是李四熟人或者王五哥们……总之他们想的应该和我差不多,何必多嘴打问呢。但我,却总有一种别样感觉没法说。恰好酒楼钱老板我熟,逮个单独两人空隙我说钱总我随便一问,怎么连续三晚碰见那主儿给大家敬酒,我咋觉得有点儿怪呢?钱总哈哈笑了,夸我不愧是作家眼毒呢,说几个月了从没人发觉异常呀!
下面就是钱总讲的那主儿。
那主儿姓孙,也曾是孙总。是钱总同村一块儿玩尿泥长大的,前多年跑到陕北挖煤淘金,不知交了啥运,眨眼就成了阔人。有道是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几年工夫就跌进一个阴谋陷阱,一夜之间打回原形赤条条了。可是阔的那几年天天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别的也罢,关键是养成了酒瘾奇大,每晚不来几杯就只能立坐不安四处胡转——可是哪来好酒哦!钱总念及儿时友情,恻隐之心泛上心头,就说孙总啊你若有胆量、能拿捏的话,就每晚来我酒楼吧,“就挑人多的包间进去敬酒吧!”我说常喝蹭酒也不是个事吧,钱总说不喝白不喝,反正都是官费结账,官费等于人民费。一想,还真是没犯啥王法。
后来生意不景气了,酒楼转租另用了,因为新来了纪律,总归是不准公款吃喝了。钱总呢,我逛家具街时,发现他开了个相当规模的家具店,专营南亚红木家具,依然吃的豪华饭。自然问起孙总如今怎样了,钱总说孙总那脑子,如今代理几家中档酒,不仅满足了自己酒瘾,还能赚些钱,养家糊口绰绰有余。一听此言,再次觉得城市大了好啊,食渣丰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