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用的柴火,无非就是一些庄稼的秸秆和藤蔓之类的柴草。旧时乡村富裕人家烧细末的铜川煤,熬火又干净。这对以务农为主、有一大堆人吃喝拉撒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种奢侈。度过春荒月间,吃的烧的都快用完了。收了油菜籽后,油菜秆还杵在那儿,费力地拔出来晒干收起,烧起来火燎子大还熬火。抖完菜籽的枝梢,母亲会把它们拾掇好,生火时用来引火,瞬间即燃,可以省好几根火柴。油菜籽壳也不能乱扔,装进袋子里放在灶间,扔进炉窠囊里可以续火。有了柴火和粮食,一个乡下女人的内心笃定,生活从容。
油菜秆摞起来慢慢烧。该收麦子了,麦草又韧又轻,烧起来火苗的颜色明亮,声音细细密密的,烟气里有一股清香味。连草木灰都是细腻的,母亲用麦草灰给芹菜除病,不打农药,竟然不生叶斑病,长得油汪翠绿。烧完麦草,稻草开始登场了,灶窠囊里的火不会熄灭,屋顶的炊烟像旧时光,不悲不喜不急不慢的,每一天袅袅地随着日升日落飘了起来。
秋收后,稻草晒过几个日头,变得轻柔起来。趁着天气好赶快往家里收。这时候村里村外、房前屋后,站立一个个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圆圆的草垛子,这是乡村旧时的一道风景线。在母亲眼里,这些草垛子给她一种踏实富足的感觉。床铺上的稻草垫可以换了,新鲜的稻草蓬松绵柔,躺在上面可以做一个好梦。更多的稻草是大半年的柴火,母亲格外珍惜它们。缮草垛子的时候,她一再提醒父亲要一层层地摞好,有时候不放心,还亲自爬上去一层层、一遍遍地踩踏结实。草垛子呈锥形,一层层地旋起来,慢慢往上收。收到垛顶要有垛帽,像戴着斗笠一样,防止雨水浸泡。母亲每次取完稻草后,一定要把草窠捂严实,防止雨水浸透进去。有时候手刚伸进去,就听见老母鸡在里面呱呱叫了起来。
母亲去山里走亲戚,看见山里人家码着一摞摞劈柴,十分羡慕。平川里很少见到,乡亲们叫它硬柴,只有婚丧嫁娶做宴席时才会到县城的柴集上去买。劈柴有腊肉一样的质地,烧起来熬火,有油脂的香味。
没有劈柴,稻草麦草烧得快,母亲会收拾一些其他的柴火以备不时之需。茄子秆、辣子秆,豆秸,晒干拾掇起来。这些柴火烧起来虽然烟子呛人,还是很熬火的。玉米秆、玉米棒芯、玉米穗壳,烧起来的火绵柔不败。玉米棒芯和硬柴火还没燃尽,母亲就用火钳把它们夹出来,放在一个粗瓷坛子里,用盖子盖住隔绝空气防止复燃,最后就成了炭,乡间叫做复糟子。母亲每年都要攒很多的复糟子,冬天可以用来取暖,也可以用来引燃蜂窝煤。在母亲眼里,每一样柴火都是至宝,值得珍惜。当她听说乡上带锯厂有刨花和锯末出售,五毛钱一大袋,便央求父亲去买来,蒸米饭时先用刨花大火蒸干水分,再往明火上覆盖上一层锯末文火慢烘。灶窠囊里火半明半暗,母亲昏昏欲睡,待到气圆了,米香溢出,揭开锅盖一铲下去,金黄的锅巴咬上一口,满嘴生香。
旧时稻谷收了生产队把稻草分到各户,在稻草把子上用纸条写着户主的名字。不识字的母亲领着上小学的我找到了自家的,发现比别人家少了许多,便坐在稻田埂上大哭起来。事后才知道,当生产队长的父亲给社员们分完了,剩下一点留给了自家。母亲便默不作声地在秋播时,领着我们在田里抖了许多谷茬兜,晾干了也能烧火做饭。
村里有个孃孃问母亲:走哪都看见你在捡草草棍棍的,收拾那么多柴火做啥呀?母亲一脸愁云:养活一群饿老鸹,吃饭放抢哩!没柴火烧,生米煮不成熟饭,拿啥去喂么!母亲做饭时,我们争着帮她架火,可以得到额外的奖赏,冬天还能在灶台口烤火取暖。炉火旺盛,映红母亲的脸庞,像喝醉了酒一样的酡红。家人围坐一桌,菜香绕梁三匝,这是一个乡下女人一生的荣耀。母亲相信柴火是有魂魄的,它们化做了火焰和炊烟,赓继一个家族的血脉。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生没有使用过家用电器做饭炒菜,她一生钟爱着柴火灶,喜欢柴火燃烧的香味,那些跳跃的火苗像她生龙活虎的儿孙们,让她心满意足。她喜欢围着灶台做饭时的无拘无束,这是一个母亲快乐的小天地。晚年时,衰老的母亲依旧喜爱收拾柴火。有时她会百感交集,她明白自己的归宿和那些柴火一样,生于土地也要回归土地。有时她坐在院子里看着炊烟,炊烟过滤掉了她的疼痛和忧伤,像风一样的轻柔,像岁月一样的深浓。
我的眼睛忽然湿了,想起了母亲。她怀抱着一把柴火,满脸的幸福。柴火是乡村的薪火,薪火相传,村庄才会生生不息。炊烟是乡村的图腾,无关信仰和崇拜,它早已渗透进了我们的血液里,让人魂牵梦绕。母亲是为我们点燃生命之火的人,倾尽她一生的心血,燃烧自己,温暖我们一生,最后化作灰烬,回归了草木之间,成为我们永恒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