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筹备120周年校庆的需要,我参与了文学院中文学科史的撰写工作,分给我执笔的历史时段是1949年至1977年,众所周知的特殊历史时期。其实我自己也完全没有经历过这段校史,但不能推辞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我已是目前在职教师中年龄离这段历史最近的人了。一切从头开始,翻阅资料,走访前辈老师,用了做学问的功夫。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时,学校颁发了《国立西北大学暂行组织规程草案》,重新规定校名为“国立西北大学”,1950 年 12月教育部通知,重新修正校名“西北大学”,一直沿用至今。自抗战时期高校西迁之后,新中国的西大又经历了1952年的院系大调整和1992年开始的高校合并,现代大学在中国发生发展的每一步,都在西北大学校史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努力在1949至1977年的校史中寻找中文学科的发展脉络,却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起步阶段应对高校各专业多次进行的分合拆制,愈来愈频繁的政治运动也在不断地干扰着高等教育的正常运转,无论教学还是科研,都随着政策的起伏变化而呈现出时断时续的轨迹,尤其到1960年代中期以后,正常教学科研秩序遭到破坏,甚至相当长的时间内基本处于停顿状态。这就更需要以学术研究的态度和方法,在这一特殊的历史区间里寻幽探胜、披沙拣金。
所幸是金子总会发光。1950年代初期,在侯外庐校长的感召下,西北大学一时间俊彦荟萃,名师云集。其中张西堂、傅庚生、郝御风、刘持生等教授,是西大乃至全国高校中文系名号颇响的人物,他们治学精湛、个性卓然,无论学术、师德还是文人风骨,都令后辈追慕不已,只可惜这样正常的学术岁月太短暂了。但即使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蒙受冤屈惨遭批判,先生们依然坚守知识分子的良知,坚守教育和学术阵地,据理自辩,不卑不亢,他们是校史中承载大学精神的典范,是最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标杆性学者。
翻阅史料的过程中,最令我无法释怀的一件事情发生在1967 年。老教授傅庚生先生和老干部张宣先生被造反派批斗凌辱,“孟昭燕老师给学生们讲道理,却被打得遍体鳞伤,卧床数月。”孟昭燕是我的老师,我1980年代上大学后,她曾给我们上过中国现代戏剧文学专题课,记得她的讲义是一个发黄的小本子,不紧不慢地坐在讲桌前,标准的普通话里带着好听的京味。她讲《雷雨》中的人物,抑扬顿挫地念出台词时,一个美丽而幽怨的蘩漪形象就活在眼前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孟老师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曾经饰演过蘩漪一角,她是1950年代北大毕业分配来西大的,是著名历史学家张岂之先生的夫人。于是,孟老师在同学们心中愈加神秘起来,回回上课都想抢坐在前排。我心中这样的孟老师,无法想象她当年竟遭如此厄运。一个年轻而文弱的女教师,能站出来保护老先生,在那样的严酷环境中是需要胆量的。我吃惊于孟老师竟然用“讲道理”来对待施暴者,静下来想,以孟老师的身份和性格,她会用那个时代流行的斗争方式来教育学生吗?当然不会。她只会用师者的苦口婆心,甚至是女性的温言软语。让孟老师挺身而出的或许不是我说的胆量,而是天性和教养。我看了中文系“新三届”为毕业30年编辑而成的纪念文集,加上我们自己的《八一集》,每一届回忆老师感念师恩的文章,都描述过孟老师当年的文学课堂,孟老师那咏诵话剧台词般的讲课声音,是如何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学生,让他们几十年后仍然念念不忘。我理解,这就是文学感性的力量,是艺术美感发生了作用,这美感在作品中,也在孟老师身上。孟老师2016年去世时,我正负责着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工作,记得是一大早坐校车赶去殡仪馆告别老师,站在孟老师灵前,脑子里盘旋的竟然还是老师上课的情景。斯人已去,声犹在耳,那一刻我悟到了,老师是以她独有的授课魅力,把她的文学教育雕刻在学生的心里了。
1981年我们这一级走进西北大学时,几位前辈大师如傅庚生、刘持生和单演义等先生年事已高,不再登台为本科生授课了,但我和我的同学依然非常幸运,遇上孟老师这样一批文学的启蒙老师。他们大都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学毕业,或留校或从外地分配来西大工作的。在那个欢乐与痛苦交织的时代洪流中,他们经历了种种人生选择和内心矛盾,革命的疾风暴雨确乎洗掉过知识分子曾经的傲岸和儒雅,而深藏于内心的,对知识的崇尚、对美的感应和对学问的敬畏,却如披在灵魂上的无形袈裟,未曾真的离去,一旦会逢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积压多年的学术热情便喷薄而出,很快就迎来了属于他们的学术黄金时代。我们八一级上大学时基本都是十七八岁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和前几级学长们相比,无论人生阅历、知识积累和文学素养,都相差很远,可以说基本上是一张白纸,于是仰望讲台上的每一位老师,都有登堂入奥之感。给我们上过马列文论的刘秀兰老师每在校园和我见面聊天,总要提起我们八一级,说她最喜欢我们班了,上课时个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求知欲特别强。这样的课堂想来特别能激发老师的授课激情,很自然地将正在进行中的学术研究,很鲜活地带到大学课堂上,不止于知识灌输,而是启发学生一起思考一起讨论。
学缘和血缘一样,讲究的是代际传递,学问更是世代积累方能大成。每一代人都会立足自身当下,回首“从哪里来”的历史,展望“到哪里去”的未来。西北大学走过120年而不衰,必有其薪火相传的“大学之魂”,或曰“西大精神”。通过校史的回顾不难发现,愈是处于民族危难社会动荡的关头,愈能看到西大人不畏艰辛的家国情怀,以及对文化传承使命的秉力持守。
时至今日,地处欠发达地区的西北大学,办学经费严重不足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学校整体上坚持保证教学科研的投入,我们的综合实力和很多方面还在领西北之风骚。所谓大学精神,具体在每个学人身上,就是具有不为外在环境所左右的文化定力,是知识分子的岗位意识,还有自由包容的学术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