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岁的时候,很多个不用上学的日子,都要到山里放牛。
家里养的是一头水牛,牛角又粗又长,牛蹄子每个都有小坛子一般大,非常健壮。水牛平时劳苦功高,因此一到农闲,就放它到山里随牛所欲地窜一窜,吃些鲜草嫩叶以作犒劳。村里其他有牛的人家,往往是一样的想法,于是,这也等同于牛们的一次集体出游。为让牛们能够充分缓解劳乏,这样放牛一放就是一整天,就都让各家算不上劳力的小孩来做。
天还没亮,就要把牛从圈里牵出来,赶第一拨露水草。睡眼朦胧地背上家里提前准备的袋子,是那种最为常见的化肥袋,里面一层透明塑料,外面一层编织袋,装着米、盐巴、辣椒面和火柴,条件好点的人家,还会放一块小小的边角腊肉;腰间挂一把用粽叶壳包裹的柴刀。出发时,早饭直接塞到手里,一个拳头大的白米饭团,没有什么配菜佐料,就是白米饭捏紧后浇上些酱油。把本用来牵水牛的牵牛绳拴在腰上,迷迷糊糊地一边吃饭团一边走,水牛知道上山的路,就在前面,拽拉人往山上去。
出村到上山道,天上有星,树梢有月,四周擦黑,逐渐适应后,就能依稀看清崎岖不平的路,以及巨兽一般蛰伏在前方的山。再走两步便三下五除二地把整条绳缠绕到牛角上,任凭水牛自由进山去。解下来背着的袋子往地上一铺,倒上去舒舒服服补上一个回笼觉。山林早晨的空气是最清新的,这样躺到草地上,还能闻到青草的味道,睡起来真是要多美就有多美。
一觉睡到大天亮,牛们都进入山林,看不见踪影。小孩们却并不慌乱,背上袋子,把柴刀挂在腰间,带着一个并不太挂心的找牛目的,开始一整天的山间漫游。进到山林里,阳光从高高的林木枝叶间照下来,这是一个和外面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小心碰掉一块枯干的树皮,激起些细微的尘埃就飘到阳光里,立时就可以看到一条条长长的光柱,交错地出现在眼前。
山林里不见任何牛的痕迹,阳光包裹的山林,如同一块凝结的琥珀。勉强能行走的山道边,长满尖刺的矮树丛上,生长着暗红色很嫩的甜刺苔,小心地折下来,撕掉外面带刺的皮,里面翠绿半透明的,吃起来是微微发涩的甘甜。闭上双眼,用手捂住耳朵,专心嗅闻,会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跟着香味摸索过去,到甜味最浓郁处,睁开眼,能看到满树金黄色的山枇杷。放牛娃争先恐后地都爬到树上,摘下满怀的山枇杷,躺在枝丫上,晃动着悬空的双脚,一颗颗地塞进嘴里,脆中带软,酸中带甜,吐出一颗颗枇杷核,噼噼啪啪落到地上,仿佛下了一场稀稀疏疏的冰雹子。再屏住呼吸,捏住鼻子,竖起耳朵,听到一两声轻微的爆响,顺着声音寻过去,能看到好些紫红色的八月炸挂在树上,一个个都鼓胀饱满,没有阳光照它,也没有风雨吹淋它,它就静静地悬在那,冷不丁地外皮就爆裂开,露出里面满是黑籽的雪白果肉。沿着一条条藤,把那些诱人的八月炸弄下来,就着裂开的外皮,两边一掰,吃到里面果肉,软糯清甜。
待到阳光变弱,林间涌动起一股股微风,草叶、树叶都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到了该是牵牛回家的时候了。找一棵高大的树,爬到树梢上,远远眺望一圈,还是没见牛,就朝着各个方向都啸叫上几嗓子,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远远的山间,有一些耸动的灰影,回应着缓慢悠长的哞哞声。朝着那远山的牛影而去,找到所有的牛后,身处的地方已离开熟悉的区域很远,来时的原路肯定认不到,也就不再管方向,骑到牛背上,只是向下走。
到山脚后,再确定家的地方。这时天都黑下来,月色很亮,银子般的光芒到处流淌,路依然清晰,从树下过时,摘一片叶子放在嘴边一吹,悠长的声音,一下就带动起来好些难以形容的嘶鸣;一些绿色的小光点在四周闪烁,那是缓慢飘飞的萤火虫。
一个大水库挡在前面,也不再想着往下去找能过去的路,而是直接把双腿盘起,稳坐在牛背上,让牛从水里游过去。水库的水面很平静,倒映下满天璀璨星辰,坐在牛背上,仿佛是在夜空中飘飞而行。伸手捞起一掌心的水,本想着只会捞起一两颗,放到眼前一看,里面有的,是整整的一片,根本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