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逸轩(1886—1954),谱名贵福,名馥堂、锡濂,号亦仙,别署浙东外史、紫溪外史、浙东画丐、木瓜老人,字逸轩,以字行,浙江东阳紫溪人。1912年毕业于浙江官立第一中学。民国时期著名画家,山水、花鸟、人物皆擅,长居北平、杭州。曾任《京报》记者、编辑,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国画科教员、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山水教员、国立北京师范大学花鸟教员、北京务本女子大学图画专修科主任等,北京中国画研究会早期会员。20世纪30年代创办“逸轩国画研究所”开门授徒,弟子众多。“七七事变”后回东阳,任东阳民教馆馆长。1952年加入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协会。
邵逸轩 《听松读易图》 纸本设色 86cm×43cm 1928年
在20世纪上半叶,特别是二三十年代,邵逸轩是京津画派的知名人物,整个绘画圈到处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从1921年左右到北京,1937年返故乡浙江东阳,抗战胜利后暂居杭州,1949年后又返北京至病逝,总共三十余年时间里,他与京城、杭城的画坛重要名流几乎都有往来。按目前笔者可见的一些资料显示,与邵逸轩往来较多的人,既有前清遗老,也有当时的艺苑名家,既有行政高官,也有民间逸士,邵逸轩的人缘似乎特别好,他一方面经常四处访师问友,另一方面其家中也经常高朋满座。其女儿邵幼轩在《绘事杂记》开篇即提到:
(父亲)曾执教于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是国画系的名教授,家中所藏名画和有关绘画的图籍异常丰富,经常来访的客人,都是艺术界的名流,如王梦白、齐白石、陈半丁等,他们所谈论的问题,总是离不开本行。
其女婿林中行曾风趣地说起:“邵逸轩在北平时既当教授又兼职其他工作,生活条件比较好,张大千和齐白石等画家经常到他家里‘蹭饭’,齐白石还经常向邵逸轩借绘画资料,用以临摹学习。”这也反映了当年邵逸轩交游往来的一些情况。
邵逸轩曾出版《逸轩画集》(印行年份不详),“内有陈太傅宝琛、刘殿撰春霖、郭榜眼曾忻、郑探花沅、俞探花陛云、刘翰苑锟、金翰苑兆丰等二十人题跋”,这些人中,很多是清代进士或才子佳士,身居要位,声名显赫。还有一本《近代名人合作画册》,印行于1936年,画册收集了邵逸轩和齐白石、张大千、陈半丁、王梦白、姚茫父、于非闇、萧俊贤、凌文渊、萧谦中、经亨颐、马晋等人合作的作品十九幅。赏读这些作品,仿佛可以看见邵逸轩与众名流谈笑往来之生活场景。1937年5月,邵逸轩在天津举办个人画展,《天津益世报》有报道说:
其山水之笔墨能融二石、八大、梅瞿山人于一炉,又兼邵君二三十年研究之功力,其苍劲明秀,无以复加。花鸟得白阳、青藤、新罗之神髓,其生动活泼,近所少见。并加闻人袁寒云、方大方、章行岩、杨千里、张海若、江亢虎、邵次公、邵伯纲、张白羊、钱孟才、金仲荪,画家齐白石、张大千、贺履之、萧谦中、朱德簠等之题跋……
这一串十余个名字,也可从侧面反映出邵逸轩交游往来之广泛,本文选几位往来较频者简略述之。
和齐白石
邵逸轩和齐白石的相识,大约开始于邵逸轩到北平后不久,现在可以看到他们往来的较早资料是齐白石为邵逸轩画作的题跋,1925年元宵节,邵逸轩画《卧牛图》,隔一月,花朝节时,齐白石在其画上题跋。同年3月,齐白石过邵逸轩府上,邵逸轩展示一幅雪景山水,齐白石观后在绫边作了长跋,其中有言:
逸轩仁兄出此幅与观,自言随意一写为自娱,无心于沽名欺世。余钦服斯言更过于画,因记而归之。
而邵逸轩也曾记录他和齐白石的交情,1933年他有题画句云:
白石山翁与余相交甚笃,学问道德素所钦佩,而画学尤为特著……”
比起当下齐白石如雷贯耳的名声,民国时期,齐画并不被所有人看好,甚至很多人鄙视他的画为“野狐之禅”“俗气熏人”“不能登大雅之堂”等等。邵逸轩和齐白石的友谊,或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这种情绪可以从齐白石在邵画的题跋中看到,此处举几例。1932年,邵逸轩画母鸡,齐白石添小鸡五只,并题:
逸轩先生,画友中之不欲杀我者,画笔不下人画,此母鸡似有伏雏之状,余因添上雏子五只成之,非好事也。壬申冬日石璜并记。
其中“画友中之不欲杀我者”这句话颇值得回味,这个“杀”字是“诋毁、压制”之意,这里既表达邵逸轩对他的知遇之情,也透露出齐白石当年在艺术圈里被人排斥之境遇。1937年,邵逸轩画《水墨牡丹图》,齐白石题跋云:
吾友逸轩,用笔落墨随意,钩点挥洒活活皆能自然,所谓熟则生巧,惜骂之者多,亦与吾同。丁丑春齐璜题于北平。
这种情绪甚至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仍有表现。1953年,邵逸轩画《苇雀图》,齐白石在绫边题跋:
逸轩吾友,画法高古,能画前人所不画者,惜骂之者多,亦与吾同。癸巳九十三岁白石老人。
这些题跋同时体现的,还有齐白石对邵逸轩画作的高度评价。邵逸轩有一幅《苇雀图》,齐白石或许是再三观摩,直至感慨写下:
当代画手,逸轩多能,老齐有愧,九十三岁白石再观题记。
邵逸轩与齐白石的交游频繁,最可见证的是他们大量的合作之画,前文提及的《近代名人合作画册》收录的作品中,齐白石参与的有9幅,加上笔者其他所见,有齐白石合作或题跋的作品至少有20多幅。齐邵若是平平之交,依齐白石常“拒人以门外”的脾性,断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笔墨唱和。1927年,齐白石与邵逸轩曾合画《棕榈月季图》,齐白石先画棕榈叶,并雏鸡七只,后由邵逸轩补画一丛月季花,其中齐白石的落款特别有意思:借山吟馆主者画此,有故人在前,故画中有欢喜气也。此“故人”应该是指邵逸轩吧。
1932年,邵逸轩创办“逸轩国画研究所”,一时门生众多,至1935年,逸轩国画研究所创办三周年之际,已有弟子四十余人。齐白石特作三首绝句以贺,此诗以及其他提及“邵君”的诗,可以从齐白石相关的诗文集子中找到,此处不录。
邵逸轩和齐白石交情之深还体现在许多地方,邵逸轩长子邵少逸自幼随父习画,后经邵逸轩引荐,拜师在齐白石门下,现在我们也可见多帧有齐白石题跋的邵少逸作品。齐白石还为邵家刻过很多印章,包括邵逸轩、邵少逸、邵一萍等。齐白石有一位日本友人叫须磨弥吉郎,经常和齐白石往来,这过程中自然会遇见邵逸轩,须磨弥吉郎曾写过一本《中国近代绘画编》,讲到“齐白石周边”,便提到了邵逸轩父子。
和张大千
张大千曾于1924年、1928年去北平。1934年,张大千、张善孖兄弟及吴湖帆、叶恭绰等“正社”同仁在北平中山公园水榭艺廊举办“正社画展”。邵逸轩带女儿幼轩前往观摩,并推荐女儿拜师张大千门下。按此猜测,邵逸轩和张大千相识大约是上世纪二十年代,若是1934年第一次相遇,应该不会冒昧让女儿拜师,张大千也不会一口答应(邵幼轩有回忆拜师之文章)。
“正社”在这次北京展之后名声大振,吸收了一批北方画家加入正社,成为一个南北融合的艺术社团。张大千曾不止一次在邵逸轩的画作上题跋,称邵逸轩为“社兄”,邵逸轩有可能经张大千推荐,加入了“正社”。
张大千在北平的时间比较短,邵逸轩与之往来就不像与齐白石那么多,但也不会少,张大千弟子巢章甫在《海天楼艺话》中记载:“(邵逸轩)往岁居燕京时,逸轩每携儿女造大千大风堂……”可见邵逸轩及少逸、幼轩当是张大千府上常客,见证他们往来的目前主要是一些合作之画,目前笔者看到合作或有张大千题跋的邵画约十余帧,合作的如《兰石图》两张、山西画院收藏的《芦雁图》《柳岸高士图》《鼠嬉雀喧图》等,题跋的则更多。题跋中有的是按画意题的诗文,也有的是对邵逸轩的笔墨评价,比如在邵逸轩的《丝瓜青菜图》上题跋:
钱舜举画瓜,吴仲圭写菜,时称并世无两,今于逸轩社兄一人得之。
为邵逸轩《秋声雨后图》题跋:野趣盎然,何减新罗。为邵逸轩《梧桐鸣蝉图》题跋:此幅极得八大山人用意,墨与水则又极似新罗山人也。
这种合作或题跋还有很多,其中合作或是三五人一起合作,比如和齐白石、萧谦中、于非闇等。
1977年,身居台湾的邵幼轩出版了《邵逸轩先生遗作及其女子子幼轩近作画集》,张大千亲为题写书名,并书写序言,信息量很大,兹录全文于下:
吾友邵逸轩先生,昔年以绘事名故都,若陈半丁、齐白石、王梦白诸公皆其一时之画友也。傅抱石既以山水名,而其山石树木画法实得之逸轩,世少知之,尔时故都梨园名家如王瑶卿、梅畹华,弦管之余颇习丹青,皆师事逸轩者,其女公子幼轩,虽列吾门,实承家学,卓然有成,所授弟子遍国中。今幼轩集其尊翁遗墨与己作合为一编,公诸于世,以彰先德,尤见孝思,比于武进恽氏一门风雅,亦艺林佳话也。
与溥儒
1924年溥儒从颐和园迁回恭王府的萃锦园居住,身为皇室成员,这个时期,溥儒开始与皇宫外的社会人士来往,张大千、陈半丁、金北楼等名画家为主要的交往者,而邵逸轩该时期也已经和陈半丁、金北楼相熟,与邵溥或相熟于该时期。
邵逸轩和溥儒最重要的关系,应该是同事关系。邵逸轩于1931年起就在国立北平艺专任教,一开始是建筑科教国画选修课,1934年在国画科教山水花卉,而这一年,溥儒由黄郭推荐,来国立艺专任教工笔山水,与邵逸轩正式成为同科同事,一直到1937年,邵逸轩离开国立艺专,溥儒则继续任教。
目前可见多帧邵逸轩作品有溥儒题跋,唯可惜皆无纪年,大约应该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北平艺专时期,如:《玉兔月桂图》《鸲鹆图》《蕉叶蝴蝶图》《白鹭红蓼图》《寒雀图》《鹤寿图》《空山雨过暮云收》等,溥儒的题跋都是诗文类,未见评论文字。
1954年7月31日,邵逸轩病逝于北京,此时,溥儒已定居台湾,同在台湾的邵幼轩,念及父亲与溥儒的交情,找到溥儒,请为书写邵逸轩行谊。11月,溥儒亲笔写下《邵逸轩先生传记》,全文如下:
士穷则卷怀其道,不慕荣利,以取富贵,悔径保身而免于乱世。东阳邵君,实具斯道以行其志。君字逸轩,遂以字行,世居浙之东阳,少有隽才,喜绘事,访求古人名迹,刻意临摹,无间寒暑。辛亥以后,益放情丘壑,隐于丹青,囏瘁且贫而画转工,山水近石涛、雪个,花石在石田、白阳之间。往岁遇君杭州,益贫困,寡交游,介然若无所合,与之纵谈古今人物,澄怀乐志,绰然而有余,盖艺而近于道矣。君卒于甲午之夏,享年六十有九,女公子幼轩请书其行谊,而为之记。君有丈夫子三人,曰少逸、曰聪、曰忠,女子子二人,曰幼轩、曰亚轩。幼轩画笔清逸似新罗山人,能世其业,犹恽冰之于南田也。
甲午十一月,溥儒拜手书。
在这段文字中,溥儒对邵逸轩的为人性情、绘画风格作了描述,甚是难得。1949年春,溥儒在杭州举办画展,此时,邵逸轩也客居杭州,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同年8月,溥心畬经舟山去台湾,再无见面可能。
与其他诸家
与邵逸轩往来频繁并交情甚笃的还有很多人,文章篇幅关系,此处合并几家综述。
首先是方地山和袁克文,方地山是袁克文的老师,有“联圣”之誉。方地山经常在邵逸轩画作上题跋,包括在邵逸轩儿子、女儿画作上的题跋也很多,笔者所见不下十帧。比如《乌桕鸲鹆图》、《鸲鹆图》、《高烛照新妆图》(与经亨颐合画)、《狻猊图》、《木鸡图》、《古树雄鹰图》、《寒鸦图》等。
袁克文是“民国四公子”之一,才华横溢。1930年邵逸轩在天津举办画展,袁克文曾亲临现场,并为邵逸轩画册题词:
画无不能,画无不工,超于象外,有大家风。
题罢仍未尽兴,又赋诗赞曰:
邵生能画工兼写,并世名家有几人,争似瓜畴苍秀处,鱼虫花鸟处传神。
邵逸轩有一幅《美人骏马图》,方地山作诗,袁克文抄录题写,此作后来曾经陆小曼收藏。巢章甫在《海天楼艺话》中记载:“邵画袁题,尤重当时。”可见袁邵之交情,他们的这种合作确实非常多,很多作品曾刊登在民国《北洋画报》上。
1944年,邵逸轩“因病”辞去东阳民教馆馆长一职,下年赴杭州暂居,其间与黄宾虹、张宗祥、余绍宋等多有往来。黄宾虹多次在邵画上题跋,如1949年,为邵画《露葵图》题跋:
松下清斋折露葵,王摩诘句,逸轩先生写此,可想高人风致,虹叟年八十六己丑。
为邵画《疏林双栖》题跋:
枝上双栖稳,疏林夜月明,此南宋画家一变三唐五季之作,逸轩先生深得其趣,己丑八十六叟宾虹题。
据邵逸轩的堂侄邵观松回忆,他曾到邵逸轩画室,看到墙上挂有七八帧作品,均有黄宾虹题跋。
北平时期,邵逸轩的朋友圈还有很多当时的知名画家,如贺良朴、萧俊贤、陈少鹿、冯臼、凌文渊、姚茫父、陈半丁、经亨颐、何香凝、汤涤、萧谦中、陈树人、张聿光、王梦白、于非闇、马晋、王雪涛、廖承志、章士钊、寿石工、罗襄等,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
再还有如同乡严济慈、舒国华等,均可见交往轶事。还有邵逸轩的弟子,很多或在亦师亦友之间,比如梨园界的梅兰芳、王瑶卿、程砚秋等。
邵逸轩的朋友圈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他的人缘口碑及艺术高度,了解邵逸轩的朋友圈也可以说是了解一部分民国美术史。
(作者系九三学社中央书画院画师,供职于东阳市美术馆,著有《超于象外:近现代中国画名家邵逸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