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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2年10月19日
母仪风范
○ 方英文
  人都说我是个孝子,但我清楚我不是。对待老人,钱可以多给,好吃好喝可以多买,但是“色难”。色难二字是前贤的总结,意思是要我们和颜悦色、始终如一地与长辈说话。太难!
  窗外下大雨,很想念母亲,止不住眼泪流。两年来,母亲总是靠在沙发上,看儿子写文章、临帖的背影。每写一幅字,贴上门板,让母亲点评。母亲多数时候说不咋的,嫌字写得“歪歪扭扭”。我说你要夸儿子,夸就容易进步。从此,我每写一幅字,母亲就说,好,好,真好!近来的字长进不大,因为母亲不在了,没人夸我了。
  那夜朋友来访,抱怨我未将我母亲去世之事告知。我说人在悲中,想不到,也不想报丧,只在博客上贴母遗像。我请他不必自责,我的大学同班,也没来一个吊唁啊,都不知道。这也是谨遵母训。母亲健在时,经常告诉我,一切事自己做,除非万不得已,能不麻烦人就不要麻烦人。母亲从不讲排场,也从不让给她过生日。每年来西安,她都是独自逛街。把钱给她装上,要她打出租,但她舍不得花钱,没打过一次出租。她坚持步行,连公交也很少坐。怕她走丢了,我将家里和单位的电话录在纸上,装在她口袋里。许多乡下进城的老人会走丢,但母亲没有半次走丢。她转遍了西安的寺院,许多我们至今也没去过。母亲还跑到长安的兴教寺(该寺安葬着玄奘骨灰)办了个“皈依证”,于是逛所有的寺庙都免费了。独立自主,不麻烦别人,包括不麻烦亲人,是母亲留给我们的最大遗产。
  记得当年乡里人每每看见我在报刊上发表了文章,就高兴地送到我家。母亲自然一概保存。一张1998年8月17日的《商洛报》(《商洛日报》前身)即是其一,上面刊登着我的台湾版散文集自序。送母归乡入土后,我从家里的小皮箱——母亲当年的唯一陪嫁里翻出来的。母亲用这张报纸,包着一些她认为珍贵的东西,诸如我写给她的信、布票、粮票、分家时的契约、林产证、我的独生子女证,等等。纸包里有张毛笔字,出自我五爷之手,是写给我的“影格”,内容是中医药理。我能清晰地记得,这是1964年的事,在我六岁的那年。
  母亲写字认真、清爽,我上大学后,母子间常通信。母亲常常抱怨自个儿的字怎么也写不好。因为连续搬家,母亲写给我的许多信,不知塞哪里了。母亲1949年前念过三年半私塾。小的时候,她常给我读小说。我不认为她这是有意“培养”儿子,而是打发艰难的时光。如《薛仁贵征东》《司马茂断阴曹》《樊梨花》《中国古代大诗人李白》《红楼梦》《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三家巷》等等,这些书对于儿童的成长,有什么“励志”可言?许多字不认识,母亲就连猜带蒙。读书的时间,通常在白天生产队里干完活,晚饭过后,睡觉之前。冬天读书,一定在夜晚的煤油灯下,坐在劈柴红火的炕洞口旁。
  母亲一生崇敬文化,最看不惯我拿报刊杂志乱涂鸦、垫屁股。凡是字纸,她一概折叠好,整齐码放。可是见我每天都收到大量的书报刊,简直近于灾害,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我处置了;同时叹息,我们乡下许多国家干部、教书先生的家里,竟没有几本书。
  前年秋天,母亲来电话,说她再也不能一个人生活了。她只要能自理,那就决不在城里多呆一分钟。她割舍不下她一手缔造的家园。她热爱房前屋后的一草一木。她习惯于土地的奇异芳香。她快乐于跟鸡鸭狗猫说话,但是她老了,业已弱势了,必须“投靠”子女了,一如人在少儿时,不得不“投靠”父母一样。
  于是,我接她进西安,住进她儿子的大书房里。可是儿子的书都是“砖头学问”“阳春白雪”,母亲没兴趣看,想看也看不懂。她只翻一本佛经、一本老皇历。高居23层,所以,她经常临窗,送目秦岭,思念山林与土地,口里念叨着二十四节气的轮换。
  今年春节过后,母亲身体日衰一日,再也没有气力独自下楼、上街转悠了。所以我们一下班,都是尽快赶回家陪她。来了客人聊天时,母亲就坐在跟前倾听,间或插话。她从不坐沙发,而是永远坐在小矮凳上,姿态低微,以此敬重来客。只是她的插话让人哭笑不得,类似提审犯人,诸如“你叫什么名字”“你干么事(什么)工作”“你有几个娃”……有时则点评电视新闻,“南方水灾又死了好多人”“美国很怪,各过各的日子嘛,为么事到处打别人”……人老了寂寞,逢人就想多说话。
  母亲偶尔也看我写的书,戴着老花镜认真看,三页书看两天。问她这书写得怎样,她不吱声。问多了,她说:“你一个大男人的,写得这么细细末末。”语气是批评。我一笑了之。母亲接着说道:“《红楼梦》也是这么写的!”但是她的神态,她的语气,那可断然不是表扬。不过这话要是让行家听了,会认为母亲是个了不起的评论家呢。
  鲁迅曾给他母亲买过张恨水的书,捎回去供老人家消磨时间。鲁迅自己是不看张恨水的。我没有鲁迅的细心,我疏忽了母亲这类“劳动人民”的阅读口味,否则,我会给母亲买几本金庸、二月河的小说。可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啊!人生总是充满了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