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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2年10月19日
○ 刘成章
  南方是踏碎了的镜子,镜子的碎片是湖,是塘,是河,是水田;碎片和碎片之间的一些缝隙,才是泥土。而黄土高原就不同了。黄土高原是一条粗糙的麻袋铺就的,很少有水,水就像南方的镜子被踏碎时,从秦岭上空飞溅过来的些微碎屑。
  你在黄土高原上走,有时候,一里,二里,八里,三十里……往往一滴水都遇不见。望天,云彩是晒干了的手帕;望地,山峁是烤煳了的面包。漫漫的乡间土路,一步步走向前,一步步踢起的都是滚滚的黄尘。于是,脚上是黄尘,腿上是黄尘,连睫毛上也是黄尘。你觉得眼睛发涩了。眼睛里的水分,是被干燥的空气、干燥的黄土、干燥的草叶啄走了吗?也许走了五十里路了,前面是道山弯,你惊喜地听见,山弯里传来潺潺的水声。你几乎是一头扑过去。可是到了山弯,何曾有水,那是赶脚人赶着的牲口的铃铛在响。后来,你终于看见水了,水在扁担的两头颤悠,在桶里。问挑水人,他指了指,说是从那边挑来的,那边有一眼很大的井子。走过去,那井真大,大得可以掉下去个汽车,井底竟长出一棵树来,树已很大了,枝叶蓬勃,遮盖了半壁空间。而水呢,已快要被打干了,只剩下一丁点儿。
  但走着走着,忽然就有了水,有了弯弯曲曲的小溪,有了洗衣裳的妇女,有了碧绿的菜园子,甚至还有人从石崖下的深水潭里打上鱼来。这样灵动的地方,也不算少,尽管在江南人看来,这也够可怜的了,但更多的却还是痴痴呆呆的干山旱塬。
  住在干山旱塬上的人们却说:“我们这儿有水;要是没水,我们可怎么活呢!”
  是有水。水在深深的沟里。鸡一叫就起来了,赶着毛驴去驮,一个往返二三十里,半月下来,驴掉了钉在蹄下的铁掌,人烂了新婚的布鞋。水在黑咕隆咚的地壳深处。两个大后生摩拳擦掌一番,一个摇辘轳,一个拽井绳,一桶水上来汗珠儿就掺了半桶。问那井绳多长?可以从塬畔扯到沟底,可以从东村扯到西庄。要是把它全拽上来盘成一堆,一辆手扶拖拉机都足够拉了。水太缺,有的人脸便常常脏着,剃一回头才洗一回。爱俏的女子们虽然两三天能洗一回脸,可是有时早晨刚刚洗过,她下了一趟地,做了一顿饭,一不小心,鼻尖上或下巴上,蹭了一块黑,这时候她就不好再浪费水了,就背过人用指尖儿蘸着唾沫擦干净。村里来了过路人,想吃馍馍双手捧上,想吃米饭再舀一碗,可是想喝口水么,不行不行,立时皱了眉,冷了脸。别处常有饿狗,这儿没有;这儿多见渴狗。狗渴急了是很凶的,见娃娃端半瓢水,呜地一声就扑上来了。水洒了,娃娃吓得放声哭叫,狗却不甘心,看看地上的水渗湿了玉米芯,便叼了玉米芯来狠狠去啃,去咂。
  这还算好的。有些地方根本没有水源。如果说有,只在天上。人们眼巴巴地望天的同时,在身边挖了窖。下雨了,就让那满地雨水一股一股地流进窖里;下雪了,就把那满地的积雪一筐筐地都倒进窖里。人,牲口,满年就饮用这窖水。窖水是很不卫生的,但不用它,又有什么办法!由于这样的原因,这儿的人,多有疾病,甚至这儿养出的鸡,都是一瘸一拐的。
  忽然有那么一天,你的被干旱焙干了的血管,却涌动着些什么了。你浑身舒坦,你步履轻盈,你惊呼:是谁,是谁把江南的一块明镜,搬到这儿来了?黄土高原的峡谷间,碧波万顷,渔舟轻荡,群群水鸟,声声鸣啭。问岸边人家:这恢宏浩荡的水库,修建的时候,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一个婆姨便回答,谁说不是呢!修建的时候她还小,才15岁,挑一百多斤的土筐,一天下来肩膀就压肿了。回家见了娘,哇地一声趴在炕上就哭。“现在呢?”她笑嘻嘻地说,“只觉那哭也是甜滋滋的。人一辈子总得干点事情。有了这水库,这下川300里地面都不缺水了!”这时候你不能不感到,黄土高原真正美好的境界,还不是这一片水库,而是像这个婆姨一样的无数纯净心灵。凭着这样的心,终有一天,黄土高原会双臂伏在秦岭上高喊:江南,你过来吧!看看谁的镜子更明、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