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有许多外号。
我起先曾被叫做“大眼睛”。被母亲和她的朋友们这么叫了之后,全村的大人和跟我一起玩耍的一帮泥孩子,也就这么叫。时间长了,有人远远地见我过来,就冲着我大声喊:“大眼睛,黑家(夜里)睡觉不点灯,蝎子蜇得胯骨疼!”我当时还没有想到这句话有多么“怪髦”,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偏偏要蝎子去蜇“大眼睛”的胯骨呢,蜇了那个特殊的地方,难道男孩子不疼?现在想起来,我笑一笑,深为我们关中地区民间语言的幽默、诙谐感到自豪。
我还曾被叫做“大头”。如果说“大眼睛”还好听一点的话,一个人被叫成大头,毕竟不值得夸耀。刚开始对付这样叫的人的方法,用的是那句烂俗的民谣: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你们打伞,我有大头。后来发现抵挡不过——当时虽然并不知道“脑容量”大、“脑回路”多代表什么,我却无师自通地以“大头有宝”“大头聪明”这样的说法对叫我大头的人,进行过有力的回击。
我还曾被调侃做“前梆子,后马勺儿”。当然,这说的是“大头”的外形。那时候只要一出门,土里爬泥里滚,不是跟一帮小伙伴从门槛底下爬进家,偷了铁丝扭弹弓,钻进村里给饲养室取土的土壕里面,学着八路军打土仗,就是与几个女孩子用瓦片做碗,用玉米秆梢梢儿上的天花秆秆做的筷子,拥在墙角过家家,整天不回家。
家门口来过一回照相的,全家人都照了,就我一个人不在。所以小学毕业前就没有留下过一张“玉照”,对我那时的相貌尊容来一个“立此存照”。因为有了这一缺憾,后来我就经常想,那时候小孩的营养普遍不良,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嫩胳膊细腿撑起个大头,最像一个“呆”字。如何用一棵树一种庄稼一种动物甚至昆虫来做一个形象的比喻,我想过来想过去,还真的找不来一种可比拟物。干脆说成是一种瓜吧,吊在蔓上的翠嫩的番瓜,天生就长在一个砖墙缝里,长大了撑满整个墙洞,摘下来把大的一头颠倒过来看,说方不方说圆不圆,四角崚嶒绝不对称,没错,那时候的那个不规则的大头,肯定就是这么个样子了。
至于对付那些喊叫我“梆子、马勺儿”的人的办法,母亲教我:“再有人这么叫,你就朝他喊,我前梆子金,我后梆子银,你有钱难买我梆子长的人!”当时说话字咬不真,还有点咬舌,我常把“人”字念成“银”,正好合辙押韵。当我回击那些瞧不上我这梆子头的人时,就朝他们嚷:“我前梆子金,我后梆子银,你有钱难买我梆子长的人!”这样嚷得久了,心里竟然生出一层自豪感来。我不禁想,我妈都说了,我前梆子是金的,后梆子是银的呢,比你们金贵多了,你们还笑!
现在想来,母亲教我前梆子藏金后梆子裹银,除了对我这个“奶干儿”(最小的儿子)的溺爱,帮我恢复自信之外,是否还隐藏着对我的寄托抑或特别的希望呢?是否就等于说,至少她认为她的小儿子最聪明,长大以后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呢?想想我的以前,再想想我的现状,我为至今不能使母亲的希望变成现实而感到愧疚。这么大的人了,我这个曾经前梆子藏金、后梆子裹银的“大头”一天到晚的都在想什么?浪漫天真的女友,美丽温柔的妻子,永恒而伟大的爱情;住房、车子、文凭、事业甚至官位,现实而充裕的物质享受,大把花钱的大款梦想,除了这些之外,我还在想些什么?
我那“梆子头”里的聪明与狡黠呢?那么多童年、少年、青春期的天真梦想呢?那一份发自内心的自豪感呢?那一种青春萌动期的辗转难眠与牵肠挂肚呢?都随了时光的流逝而无影无踪了吗?我的青春、我的年华、我的默默劳作的父母啊,那个有钱也难买的“梆子头”呢,它到哪里去了?还有我上学期间,有钱没钱都能睡好觉的硬板木床呢?我少年儿童时期,土坯造就的偏厦房内,那盘每年都会被姊妹三个跳塌一回的大土炕,据说被一个民间诗人、陕西临潼王老九一样的农民诗人称作“温温火火时日长、睡在炕上赛龙床”的大火炕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