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闲暇,我至咸阳郊外的马术场骑马。头盔、靴子穿戴整齐之后,教练引导我踩镫上马入鞍,开始学习。自小生长于乡间的我,对骑马并不陌生。牵马的教练指导我说,经过驯养的马是人类的朋友,不但能够同人类进行情感交流,而且能够听懂人的一些指令语言。如果想让马加速前进,踩着马镫的双脚就要用力,向上站起身,夹紧贴着马腹双侧的大腿,同时喊一声“驾——”。“如果想让马停下来,是不是要喊‘吁(驭)——吁(驭)——吁(驭)——’?”我迫不及待地问。一瞬间,人生识字起习以为常的“驾驭”这个词语突然蹿入脑海,现场感、立体化,饱含丰富色彩与画面感。“驾驭”这个词语在马背上变得有声有色了。人类的认识规律,都是随着社会生产活动发展,一步又一步地,从低级向高级发展。人类认识动物的过程,也是循序渐进的,从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发展。《淮南子·修务训》:“马不可化,其可驾御,教之所为也。”“驾驭”比喻掌握控制、支配。杜甫《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在人类认知的高级阶段,我们又忘却了来时的路。
西北大学博物馆的藏品中有一件铸铁烙马印,印长11.4cm、宽6.7cm、高3.2cm,长方形印面铸有“汗赭”二字,“赭”为红色之意。据考证,此印是专为汗血马臀部烙印的铁印。汗血宝马产自西域,其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步伐轻盈,较中原马匹有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强之优势,得名于汗流殷红似血。
这枚铸铁烙马印的发现,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经历。当年的农村生产队饲养室,大都饲养着为数众多的马和骡子。幼年的马长成后,会专门请人将烧红的烙马印从炭火中取出来,在马的臀部烙上印迹。
目前考古学和遗传学证据都指向马最初是在欧亚草原的西部被驯化,距今约6000年前。数千年里,人类选择性地进行驯养和繁殖,以便它们在速度、耐力、力量、智力和可训练性等方面有令人满意的特性,让这些动物为人类“工作”,通过骑马狩猎。人类早期驯化马的证据见于哈萨克斯坦的博泰遗址,年代约为公元前3500年-公元前3000年,遗址出土了大量的马骨、马牙和马粪。而在附近的北哈萨克草原及丘陵地带也有同时期的同类型遗址,这些构成考古学上的博泰文化。土层中含满马粪,说明了当时人类养马的能力,为马的圈养提供了线索;陶片上发现了马奶脂肪酸的残留,成为马被驯化的直接证据,因为人类挤野马的奶几乎不可能。
我请教熟悉哈萨克语、波斯语的朋友,他们骑马时驱使马前进、停止的语音,竟然发音相近,也是“驾”“吁(驭)”。“驾驭”竟然来源于人同马之间的语言交流,这种语音的沟通传承数千年。人类不同地区的不同民族、不同语言,在与动物的交流中竟使用同一种语言。
秦岭金丝猴又名川金丝猴秦岭亚种,体型中等,鼻孔向上仰,颜面部为蓝色,无颊囊,多在2000米至3000米的高海拔山区的针阔混交林地带活动,过着群居生活,以野果、树叶等为食。自2011年以来,宁陕县皇冠镇专门聘请了喂猴人,每天按猴群数量定时定点进行人工投食,足够的食物成为金丝猴猴群繁殖和越冬的最好保障。十年前,我曾前往宁陕县皇冠镇朝阳沟,近距离探访“常住”在朝阳沟的金丝猴猴群和喂猴人。这里两峰夹一谷,谷内一条小溪从大山深处流经沟底,一间简陋的窝棚里住着喂猴人王广仁。到了投食的时间,在王广仁“啰——啰啰啰——”的呼唤声中,金丝猴纷纷奔下山来,抢食玉米、香蕉、苹果、胡萝卜等。我原以为“啰——啰啰啰——”的呼唤声是喂猪时使用的。在陕南的鱼塘边,养鱼人一边用木棍敲打着船帮,一边嘴上喊着“啰——啰啰啰——”撒食物,波浪般的鱼群觅着声音游过来抢食……
无独有偶。一日上朋友庭院做客,一犬跃至栅栏门前,狂吠且怒目而视。友人赶忙过来,冲着犬喊“非——”。我大惑不解,“这犬还有本事会‘飞’?”友人解释说:这只犬是经过警犬学校专门培训的,“非”的意思是“犯错”了,不应该对朋友狂吠。我问,如果表扬犬的行为是否喊“是”,友人笑而不答。我欣然会意:狗都能辨“是非”,何况人乎!
在宝鸡青铜器博物院,我见到了“模、范”。模与范,实则是两件东西。古人铸青铜器,必先造“模”,“模”是样本。泥土塑形后成为“模”,有了“模”,便能依照“模”,用土、用陶在外面塑成“范”。外凸的称之为“模”,内凹的称之“范”。模与范,这两件器具,成为几千年来,人类铸造钱币、兵器、器物的规矩。
《孟子·离娄上》记载,“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规、矩是指画圆画方的工具,古人以规定圆,以矩定方。《文选·张平子东京赋》云:“规天矩地。”山东嘉祥武氏祠东汉石刻画像的伏羲、女娲分别执持规、矩。至此,我才明白了“规矩”作为标准法则的意义。伏羲、女娲分主天地,规划圆方,古人以规矩方圆表现天地阴阳的一整套观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古人基于对阴阳的思辨,以“规矩”来表现方圆,天圆地方的宇宙观自然也就具有了规矩的意义,体现着先民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独特理解,体现着天人合一的朴素价值观。失落了圆方、失落了规矩,就失落了传统、失落了对自身文化的认同。
《易·贲》:“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万物有灵,人类与动物交往、人类与自然交往、人类与人类交往。文明的生命在交往,交往的价值在文明。从“驾驭”饲养投食,到“是非”“切磋”“琢磨”“模范”“规矩”,一些在今天看来司空见惯的词语,也许因为时间太久,致使我们淡忘了古人最初造字时的用心和活色生香的语境,以及人类与动物、人类与自然、人类与人类和谐相处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