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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2年09月26日
到底什么才算是“城市文学”
○ 弋 舟


  我们这代人依旧没有充分的城市经验。我们都带有“匮乏年代”的基因。虽然我始终生活在城市里,而且基本上都是省会城市,但是我所经验到的,似乎始终离我想象中的“城市生活”有差距。高楼大厦的背面是贫民窟一样的棚户区,这是我们的现实——当然纽约也有棚户区,但我们的城市,即便是北京、上海,在精神气质上好像始终也还不是我想象中的“城市”。这里面的指标太复杂,除了物质条件,那种精神气质上的条件,可能更加左右着我的感受。我的写作可能显得“城市性”稍微强一些,因为我确实没有乡村生活的履历。我想,也许在“80后、90后”那里,才会有真正的“中国城市文学”的出现吧。
  “城市文学”的指标太复杂,我们现在所能指出的是:物质条件一定不是它全部的指标。很难说“孤独”就是城市文学的一个特质,乡村题材里不写孤独吗?
  有评论家说我小说里“孤独”这个词出现得特别多,还有“羞耻”“罪恶”“痛苦”这些具有精神性色彩的词语出现的频率也不少。这些词在今天的小说里都不太被作家征用了,如果因此令人读出了某种“城市性”,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想:这些词语所指涉的,的确对应了人们的一部分“城市感”。
  我是一个毫无乡村经验的人,但我也不觉得我写的就是城市文学,因为我所有的经验和我想象中的那个“城市生活”不匹配。不是说我没有在大城市生活过,但我总觉得不是我内心中的城市,不是那么回事儿。当然,写从农村、城镇到城市的个人史,因为吻合我们今天大多数人的经验,会很容易引起共鸣,但一个作家太借助具体的日子,不见得能写好。什么叫“异乡”,一个外地人北漂才叫异乡吗?你如果是一个北京人,在这个城市中也觉得是身在异乡,在自己家里、在自己妻子旁边都觉得是异乡,这才是作家应该有的基本情绪吧。
  我好像也被划在“西部作家”里,但没有这个标签,好像人家又不好安置我,不知道套到哪个理论里面去。我也没有什么西部经验。一般说到西部经验时,天然就有个预判,“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什么的,但难道今天像我这样生活在西部的人,我的感受就不是西部感受吗?所以我觉得“城市文学”可能在命名上也有点问题。我们今天包括文学批评的一切资源都是带着乡土味的。我庆幸,我没有那部分资源,否则我会写得更讨巧。只有当所有外部可以轻易拿起的资源都失效,必须要从自己内心去挖掘时,在这个意义上才可能达到本雅明所说的“离群索居的人”。离群索居不是说让你真的跑到山里去。
  我们天然会有对旧事物的眷恋,会有乡愁,这是财富,也是陋习。就像人刚从山顶洞爬出来的时候,他可能也很怀念之前钻木取火给他精神上的那种归属感。但基本事实是,今天“城市化”了,如果你过分哀叹、贬斥今天的城市,我觉得就是不合适的。在没有能力清晰地给出结论前,起码先立场持中地把它给叙述出来吧。
  如今城市的兴起,之于我们这个国家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城市文学的兴起,也当是题中应有之义。范本当然是有的,世界范围内这样的文学经验已经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简单地移植与套用,风险巨大,或者于今已不敷用。我们还是要回到我们的感受中来,回到我们的“特殊性”之中。
  我跟朋友聊天说,我们的一部分作品若将主人公的名字换成杰克或者露丝,竟然也不违和,完全就是一篇西方小说。这里面尽管有夸张和戏谑的成分,但触及的问题却不容忽视。显然,我们是无法将林黛玉置换成露丝的,也无法将安娜·卡列尼娜置换成刘梅花,任何文明中杰出的文学表达,都是要忠于自己文明的根本特质的,不如此,不足以表达那种“专属于己”的生命感受。
  现代性的历程对于我们远未完成,作为一个中国人,面对现代意义上的“城市”,真的是经验匮乏,一切刚刚展开,所谓数千年未遇之大变局,一定不仅仅是指城乡物理性的逆转。如何给出我们的叙述方案,如何准确地书写出中国人的城市心情,这里面有着太多太大的思想命题、文明命题、情感命题考验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