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外地工作，作为三个孩子的娘，两个小姑、一个小叔的嫂子，母亲一天到晚总有忙不清的活。喂猪喂鸡喂狗喂兔、担水磨面织布下田，还要赶时辰给放学回家的姑姑叔叔哥哥姐姐们做饭，完全顾不了还只会在床上乱滚乱爬的我。
　　不知母亲这会儿又忙什么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炕上。瞌睡了不见母亲，我就哭，心说哥哥姐姐姑姑叔叔们不管谁先回家，听见我哭，赶紧跑进屋来，把我抱出这个黑屋子吧，外面的太阳该是有一竿子高了呢。
　　大声哭了好一阵子，没人来管，我就不哭了。炕沿儿太高，能高过两个我去，我不敢下，就打消了出屋去的念头，回转身趴在窗户口上，往外望。
　　一棵什么树，满身是粉白的花。粉白的花前花后有我后来才知道那黄的叫蜂儿、红的叫蝶儿的小东西在飞。蜂娘子飞过去了，蝶姑娘又飞过来，蜂娘子在追逐着蝶姑娘飞呢，她们是多么热闹啊！
　　但热闹是她们的热闹，我只感觉到孤单，孤单极了呢，就又想起母亲、想起最爱抱了我到我们村里各家疯串的小姑姑来，就又哭，哇哇哇地哭呀，眼泪流下来掺和了鼻涕，鼻涕眼泪都在下巴底下吊开线线了，还是没有人来看我，我就钻进被筒里，准备睡大觉。
　　一根银白色的细长绳子，顺着墙根，从檩条上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钻出来，吊在我的耳朵旁边。我好奇地伸出手去，抓住它胡乱拽了，“嘣噔”一声，篷楼的中央，圆圆的一个玻璃泡儿，忽地一下就亮了，发出耀眼的黄光。我一拽，光走了，再一拽又来。
　　“嘣噔““嘣噔”拽得久了，觉得没趣，我闭上眼睛，想痛痛快快睡上一觉。可是就在我要闭上眼睛的一刹那间，不得了了，无数金黄色的光剑，呈放射状向我刺来，其中最长的一根，竟直取我的双眼。我吓得闭上眼睛，心惊胆战地想，是它们来抓我了吧，是那可怕的猫儿呢，还是骇人的老鼠？
　　每次当我尿湿了衬布没人更换，或是想吃奶了而母亲未归时，姑姑叔叔哥哥姐姐，他们这些小大人们，不管谁正抱着我，都会学了母亲的样儿，把怀中傻哭不止的我往炕上一丢，恶狠狠地说：猫儿，来——鼠儿，来——把这个娃娃抓走！
　　这一刻，趁大人不在，它们真的来了，来了要吃掉我哩，吃了就见不着母亲、见不着姑姑他们，见不着窗户外面蜂飞蝶舞太阳欢笑的美妙世界了，我真不敢再往下想。
　　几次偷偷睁开眼睛，那光剑仍向我刺来，我却不再怕它，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小秘密呢。原来，随着我的眼睛一闭一睁，篷楼中央那个黄亮黄亮的玻璃泡儿，那个猫与鼠的老巢，它们的须的长短、爪的多少，刺向我的速度的快慢，都能由我的一双眼睛来控制呢，发现了这个小秘密，我是多么地高兴。
　　从此我不感到孤单了。母亲不在，就是在的时候，我也会悄悄儿眨巴眨巴眼睛，邀了那黄黄亮亮的玻璃泡儿里的小仙子们、小精灵们下来，他们要下来了，就顺着那光剑做的桥，轻轻悄悄地一跳，有的就扑入我的眼，有的就扑入我的怀，来跟我开心热闹。
　　开心是开心了呢，但这只是我的热闹。有这么一个晚上，哥哥姐姐姑姑叔叔们围坐在一起写字，劳累一天的母亲搂着我，我还像往常一样躺在她的怀里，一个小口口加两只小手手噙了并抚了母亲的双乳，好让她安心睡觉。
　　听到母亲轻微而均匀地呼吸了，我才背转过身去，看望我久违的小伙伴们。我都吃过奶了呢，你们可别饿肚啊。我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向他们传递罢我的心思，他们就朝我微笑说：我们都吃过了，你这个小宝宝，你不用为我们操心，好好儿睡觉觉！
　　有了如此默契的交流，我高兴地手舞而足蹈了，“咯咯咯”笑出声来。笑声最早被那个总被人们叫做疯丫头的、也是最最爱我的小姑姑听见，她放下手里的作业，跑过来见我高兴的样儿，“邦”地亲我一口，跟哥哥姐姐们说：也不知为啥高兴的，你们看娃娃在笑哩！
　　被姑姑这么一吓，我赶紧收敛了笑容，把眼睛闭严实了，心说这可是猫和鼠哇，并不是小仙子们，你们都说过了呢，怕你吓着他们。哥哥姐姐们跟过来，看我睡熟的样儿，都责怪小姑姑多事，学了大人的样儿，喊她做：疯丫头！
　　又有过这么一天，天都快黑了，母亲才回家，额头上的汗珠儿还没有擦干，眼里又流下了泪。她把我搂在怀中，把干瘪的双乳给我吃，我早就饿坏了，只顾了自个儿去吃奶。母亲的泪流得多了，汇成了小河渠儿，滴在我的额头，流上我的脸颊了，我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一看到有水珠儿从母亲的眼睛里流出来，就想到我的小伙伴们。
　　我想把我的小秘密告诉母亲，跟她说抬头看看灯吧，我的好妈妈！灯里不会有猫和鼠的，是美丽的小仙子们！可是我还不会说话。我只有把母亲的泪花儿，蹭在我的眼睑上，回过头盯着那灯泡。
　　一挤一睁我的眼睛，我想给她做做示范，我是看到了我的小伙伴们了，可母亲的泪仍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