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法显高僧的陆去海还(七)
那时的行船,不敢往深海里走,人们只是靠着海岸线行走。行走间,船靠着一类名叫“海师”的专业人员,手拿罗盘,白天靠太阳,晚上靠月亮、星辰判断航向。
本来,这艘商船的目的地是广州,由于遇上台风,又由于连日阴雨,海师无法借助日月星辰判断航向,所以,台风过后,五十余天,按航程计算,该到广州了,可就是不见海岸。这样又行进,看见大陆了,商船泊岸。大船停在海边,用一只小船登岸,见到两个猎人,一问,这里是汉地,是山东的青州地面了。青州太守闻属下禀报,有一艘海外来的大商船,停泊在大崂山地面,船头上有一位高僧,端坐那里,手捧经像,庄严无比。太守遂亲自赶来,迎候法显下船。而那商船,在卸下法显以后继续前行,它将从长江口进入中国内地,在建康城(今南京)码头卸货。
太守骑着马带路,高僧法显手捧经像走在前面,众人在后面发着喊声,簇拥着这经像,直奔青州城。法显尔后又从青州至彭城,在彭城新寺安歇。所谓彭城,即今天的徐州,而青州,即今天的青岛。
《高僧传》说,法显高僧寿龄八十又二,又说,法显高僧八十六春秋。无论是前说,还是后说,在那个人们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多岁的战乱饥荒年代,法显都应当是高龄了。
五印归来的最后十年,法显一身袈裟,一直在南国四百八十寺中游历。东晋以降,南国地面接下来是宋、齐、梁、陈这些短暂王朝,皇家笃信佛教,倾国家之财力来修建寺院,对于佛门中的高僧,更是五体投地崇敬有加。例如梁武帝欲拜达摩祖师为师,于是达摩情急之间,一苇渡江而去的故事,就发生在那时。
但是取得如此大功德的法显和尚,从不自傲,亦不依附于皇家,而是闲云野鹤,来去如萍寄。这一点,鸠摩罗什高僧没有做到,玄奘高僧也没有做到。他们被皇家拜为国师,虽尽显尊贵和荣耀,但是却也平添了无尽的烦恼。
法显求法带回来的那些经书,大约更多的是小乘佛教经典。中国境内的佛教,粗略地划分为汉传佛教、南传佛教和藏传佛教。一般说来,这藏传佛教,是经尼泊尔翻越大雪山传入我国西藏,然后落地;而汉传佛教,则是顺古丝绸之路一路传来,落根中原;南传佛教呢,以海上传承而来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以经像来看,由于经历了由古印度翻越葱岭,再经西域传入内地,昔日胡貌梵相、深目高鼻的佛祖形象、菩萨形象、四大天王形象、罗汉形象,等等,已逐渐变成面目平和的东方面孔。而那些从海上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经像,由于少了这漫长的递进演化过程,还保留了佛教初期、印度本土的那种风格。
中国第一个也是最有名的一个画僧,名叫贯休,唐末五代时候的人。他的《十六罗汉图》,罗汉们相貌奇伟、气象森森、胡貌梵相、深目高鼻,众人见了,深感怪异,问他怎么能神思妙想,画出这般模样的,贯休和尚故作神秘,说他夜来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这些鬼魅模样,于是将他们援笔画出。
贯休的《十六罗汉图》深刻地影响到后来的佛教题材绘画。远的不说,近代的弘一法师的《罗汉图》,笔笔来自贯休,只是删繁就简,将工笔细描、浓墨重彩,变成焦墨皴染、朱丹勾线而已。
贯休和尚修行的那个寺院,我一直疑心,说不定法显请回来的经像的某一帧就放在这寺院,而恰好被贯休有缘一睹。我甚至疑心,贯休看到的、作为画样模仿的,正是法显和尚自青州登岸时,手中捧着的那一帧。
法显晚年,曾数度想回长安,回到草堂寺,但是时有北魏与东晋的战争,道路隔绝,故而都没能成行。他从青州登岸的那一刻,驻居草堂寺的鸠摩罗什高僧还在世,如果那时候不要耽搁,径去长安,说不定两人还能见上一面。据说当年法显前脚刚走,鸠摩罗什后脚到长安,两人失之交臂。这样说来,两位高僧是终生无缘一面。那棵菩提树,法显老和尚在狮子国见到的菩提树,阿育王的妹妹漂洋过海栽种在那岛国的菩提树,它现在还活着,像一位两千三百多年高龄的老者一样沧桑、古老、庄严,享受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顶礼膜拜。狮子国,我们现在叫它斯里兰卡。
二〇一八年,中国农历的腊八节,释迦牟尼成佛日,广东六祖寺的一群信众从斯里兰卡那棵大树旁边,挖来一棵它所派生出来的中等大小的菩提树,然后漂洋过海,顺着法显高僧当年走过的海路,将树运到广东肇庆的六祖寺,栽植在寺院中。
广东肇庆的四会山,是六祖惠能藏身十七年的地方。藏身前,他是个凡僧,大藏十七年后,走出四会山时,他已经是一个创宗立派的得道高僧了。
那天六祖寺院内,四千个信众席地而坐,同吃一锅腊八粥,那棵来自斯里兰卡的菩提树栽种仪式结束以后,四千信众,每人认养一棵小的菩提树苗。寺院的方丈说,这是全球百万菩提树的栽种仪式的第一棵,下一次栽种仪式,大约在阿富汗巴米扬大佛那里举行。
笔者应邀作为主宾,参加了菩提树栽种仪式,并在四千信众腊八粥开宴前,作了二十分钟即席演讲。
我站在四千人大宴之侧的一个戏台上,凤凰卫视一位前主持人为我主持,我说道:“今天是释迦牟尼成佛日。释迦牟尼一出生,即能行走和说话。他向东南西北各走七步,而后回到垓心,上指天,下指地,说道:十方世界,佛光普照,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停顿了一下,我又说:“今天早晨,这个神圣的日子,当我站在六祖寺山门前,看见亲爱的朋友们从山门鱼贯而入之时,我突然流下了热泪,我想起释迦牟尼寂灭时的情景!”
我说:“他要走了!走了三次,不忍心丢下众人,于是又回来。最后他说:‘我要走了!我不得不走了!人们呐,你们好自为之吧,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的!’佛祖说完,离去,菩提树下,于是哭声一片,人们在那一刻感到自己成了无所依傍的孤儿!”
法显高僧圆寂于彭城新寺。彭城即今天的徐州,我问徐州的朋友,他们说这座名曰“新寺”的佛家名刹,如今仍有香火。法显享龄八十有二,或者又说度八十六春秋,这个已无从考证。法显在游历南朝四百八十寺期间,亲笔撰写的《佛国记》(又名《法显传》),成为一部世所公认的重要的文化读物、地理读物,且具有世界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