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四人帮”后,在县城狭窄破烂而又短小的街道搞完全民庆祝大游行,在课堂揭批了与“四人帮”有牵连的帮派分子后,学校突然决定在本大队两个小队所属的一条沟道里人工造田,给自己弄一方土地,种植属于自己的庄稼。
那一年我已经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相对于小学生来说,已经是“大人”,应该承担更多的劳动量和危重险难的任务,为包括弟弟妹妹在内的小学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做出榜样。的确,在后来长达几个月的劳动中,比我年龄大三四岁甚至七八岁的班里的“老大”们,一马当先,冲锋陷阵,不惧危险,吃苦在前,成为沟道里的威猛汉子,给那些提着猪草笼,在河滩上拣石头的流着哈喇子的低年级的懵懂小屁孩们,树立了“高大上”的英雄形象。
干活就需要工具,工具从哪里来?只有从每个学生的家里扛来、拉来。家里那时候已经添置了村里第二批配给的架子车,从木板车厢到车轮车轴,上下全是新崭崭的。由于生产队每年的秋冬季节都要搞农田基建大会战,父亲早早在公社所在地的铁匠铺子翻新了铁锹、老镢头。父亲常说人快不如家具快,用文言来说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每天出门前,我都想拿家里最称手的镢头,因为工具快当,可以在单位时间刨出最多的石头、挖下更多的黄土,在河滩上或者土崖前别人装车时,就可以有一两分钟休息的时间。
班级里每天派出的架子车大约是三分之一,这意味着每隔三天,我就要拉自己家里的新架子车到工地上供大家使用。我们家人口多,生产队划给的农田基建面积要比别人家大好多,没有架子车,父亲母亲姐姐只好推独轮车或者借别人家的,家家都有基建任务,况且不是每家每户都买得起架子车,所以,给学校出车与自家使用的矛盾很难解决。我却不敢这样想问题,从四五年级开始的劳动中,我就一直因为人小力弱,落在了同学们的后面而老挨批评,初中一年级就剩几个月了,再不好好表现,将来初中毕业,需要由大队领导、贫协主任和校长组成的领导班子推荐上高中,到时候万一推荐不上怎么办?
每天一到工地,我们高年级的学生就开始把整个滩涂的石头运送到河边,先用大石垒成堤坝,再用小石子灌缝隙,然后一层层刨挖河滩上的高阜,把刨下来的碎石泥土运到低洼处填坑,最后再在沟道阴面的荒坡上取土,一车车拉到河滩,铺到平整好的碎石上,黄土堆积到五六十厘米厚,就可以种庄稼。
在河滩上搬运石头那一段日子,的确需要好的劳动工具和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我们那一年刚刚学习杠杆原理,大家纷纷把木棍、镢头铁锹的把手、粗一点的杠子,塞到重一吨左右的巨石下面,垫上脸盆大的石块做支点,翻滚,再翻滚,蚂蚁搬家,慢慢将其滚到河边,推下坡坎,做成临水的防护堤。一个中午最多只能移动一两个这样的石头,却要折断好几个把杖。损坏了谁的工具谁都哭丧着脸,不敢回家给大人说。最危险的,还是在阴坡取土。我们初中两个年级的学生中,那些腿长力大的小伙子,充分施展了自己的聪明天赋和劳动技能,把一场枯燥无味的体力活变成了像杂耍一样欢乐的喜剧场景。他们发明了“驾飞机”“放奔子”等飞车下坡花样,在长长的陡坡上让满载黄土的架子车飞驰而下,拉起一溜黄土扬起的烟雾,看得人目瞪口呆、羡慕不已。当然,也免不了半道翻车或冲进人堆的情况,当众出丑弄怪,好在大家都皮实,一点点磕磕绊绊,擦破点皮,碰出点鼻血,都不算多大的事。
第二年春暖花开,可以开始赶牛犁地、下种的时候,我们终于结束了这项“伟大的工程”,靠着六七个月的奋战,硬是在昔日满川遍布的石头堆里,造出了八亩多一垄一垄的水平梯田。
许多年后,当我再次路过河滩,看见昔日用汗水换来的所谓梯田被积年的雨水、洪水冲刷得支离破碎,并且遗留下来的大大小小的沙丘、土疙瘩上长满了荆棘、蒿草时,心底泛起的是阵阵苦涩、酸楚,脑海里总是冒出“吃不饱”“破衣烂衫”“人山人海”“尘土飞扬”“驾飞机”“放奔子”等既恓惶又豪迈的词汇,以及牵拉、反复翻滚巨石,排列如林的损坏的工具,抄着手劈头盖脸骂人的女班主任老师等画面。我只知道这金贵的八亩地似乎只种了一半年的庄稼。恢复高考后,曾经红极一时的“开门办学”逐渐偃旗息鼓、寿终正寝。当年改造山川河流的壮举变成了荒唐可笑的徒劳,当年的是非曲直早已被塬上的风雨冲刷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