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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2年06月06日
不洗砚记
○ 厚 圃


  古时制砚购砚为的是用,写信写春联,又或者画画,简直不可或缺。也难怪王右军把笔墨比作兵器铠甲而将砚台喻为城池。东坡先生则说得更加直白,“我生无田食破砚”,砚是文人讨活路的工具。
  我小时跟随乡人陈显达老人习画,下笔前先要理纸磨墨。过去的书画家常说,人磨墨,墨磨人,就是把躁急的性子一点一点地磨下去,心性澄明笔端自有烟云。吴悦石先生在他的《快意斋论画》亦云,今人图方便使用墨汁,因而缺少了旷逸之心也失去了悠游之态。他认为,“笔墨生发在千磨万磨之中,中国书画不磨墨则不知其所以。”
  就我了解,除了极少数老派的书画家,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于使用墨汁。我个人也是如此,原先拿碗碟贮墨,后来承友人赠砚,便往里倒上墨汁,用完了又懒得去洗,久而久之竟积成“砚山”。《小窗幽记》提醒“清闲之人不可惰其四肢,又须以闲人做闲事”,其中一项便是“洗砚宿墨”,而我却恨不得养一两只《闻见异辞》中所说的广东墨猴,“长约三寸……以舌舐墨,砚田可终年不洗。”
  据说黄宾虹先生作画后也从不洗砚,甚至连毛笔也懒得往清水里过一道,所以砚中多有宿墨。他是不是因此受了启发,我不敢妄下断语,只知道他将宿墨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远非常人所能及也。宿墨的优点显而易见,渣滓沉淀易留笔痕易出墨晕,看上去既得风骨又得气韵。黄先生还喜欢在画的浓墨处再施以极浓的宿墨,干后与浅淡处形成对照,尤显浓黑透亮,行家们谓之“亮墨”,可起到点睛之用,使整幅画的神采为之焕发。当然宿墨的缺点也是明显的:味道不好闻。就像宾老那样把磨好的墨汁甚至上好的松烟旧墨贮在罐子里沤着,怎么可能好闻?如今宾老的追随者众,只是若拿“一得阁”之类的墨汁以贮养,想要进去画室的人必闻风而逃。
  砚于文人,犹如衣裳之于女子,永远少那么一件。先贤视“良砚为砺友”,可怡情也可致知。我家有端砚歙砚近十方,虽然没有多大价值,但再也舍不得拿来蓄墨,只作案上观。这些砚台中,真正让我动心的只有区区一方龙尾砚,依原石之形而凿出祥云,砚堂处有金星闪烁,颇得其趣。鄙人家中原先还有一方洮砚,是太太从甘肃带回的,线条简洁碧绿如水,我把玩之后顺手搁于书架上,被小猫踩翻摔成几瓣。我数次拿起又舍不得扔,太太揶揄,黛玉葬花你葬砚,不如给它做个砚冢,成就一段佳话。
  《妮古录》中有云:“文人之有砚,犹美人之有镜也。一生之中,最相亲傍,故镜需秦汉,砚必宋唐。”古砚的好处何在?我至今仍然似懂非懂。除了物以稀为贵外,比起新砚,古砚的气息也会全然不同,那是贮积已久的历史风尘与文化沉淀。而一般来说,得以流传下来的砚台,往往是先贤的心血之作,那些看似冷硬的棱角锋利的线条,轻抚之则柔润无碍且仿佛可以感受到古人的体温。至于古砚的砚铭,就像撩起布幕一角让后人得以窥见昔时的生活一瞥。文天祥有则砚铭:“砚虽非铁难磨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全。”砚台虽非铁制但也难以磨穿,偏偏吴昌硕一生之中磨穿了两方,可见古今之大成者,除拥有过人之处外,勤奋也是必不可少的。
  几年前我曾无意中读到一则消息,国家文物局前局长孙轶青先生的家人为完成他的遗愿,将家中108方藏砚无偿赠与家乡。老先生为人豁达,深知百年一瞬,藏品于人不过烟云过眼而已。其书法也好,家父的赏石专著《天工意匠》书名正是拜他所题。
  时下市面上的砚台五花八门,不同于旧时的是不再强调其实用性也不再以发墨为佳,其中大多数以繁复的“文藻缘饰”迷乱人眼,而我则依然向往朴素自然、沉静大气的样式。
  快节奏的生活使人们失去了旧时的闲雅,失去宁静的心境,失去了含蓄与质朴,失去了从容与浪漫,我想这正是砚台这类古物愈来愈受追捧的缘由。
  案有砚石,可长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