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们的文化艺术教育需要改造。要改造文化艺术的教育,从根本上说就是要改造中国文化艺术的理念。中国画与中国人的文化哲学观念密切相关。所以,今天我要谈谈与中国画密切相关的三个问题。我的讲座题目就叫“中国画三题”。
第一题,我想讲的是在中国画里如何体现“中”?如何理解中国的阴阳思想?在中国文化里“阴阳”与“中”是什么样的关系?《中庸》中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不理解中国文化里的太极思想和阴阳思想,就不能理解中国人的“用中”思想,这关乎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
这些年我多次出国考察游览,发现西方文化最大的特点是科学、严谨、实在,但是它太容易走极端,也喜欢走极端,而我们的文化虚灵、圆融、中正。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里说:“中国文化是向内求的。”他还总结了中国文化的十个特征,其中有四条:知足自得,韧性和弹性,和平柔弱,圆熟老到。这四条都与我们的国民性和民族心理有关,是最具代表性的四个特征。其实,所有的这些都体现了中国人的“合道”思想。中国人的人生修为、学术追求、文化履践、艺术审美,都可以归结为对“道”的修炼和追求。先秦的“士”,把道德作为其最高理想;秦汉以后,“士”的地位迅速下降,到了宋代衍变为“文人”。但不管是“士”还是文人,他们对“道”的追求始终没有改变。
我们再看古代的太极图,它被称为“中华第一图”。现在我们一说起“太极”“八卦”“五行”就被认为是封建迷信,其实太极图揭示的就是我们中华先民所认识到的宇宙模式,它是对于万物生成道理的图符式表达。封建迷信的说法不过是一种政治需要。太极图上一个阳鱼,一个阴鱼,代表“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思想。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明代的大医学家张景岳解释说:“夫一者,太极也;二者,阴阳也;三者,阴阳之交也,阴阳交则万物生矣。”我们看太极图,太极图的整体就是“一”,一分为二即阴阳各半,阴阳相交的地方就是“三”,太极图上的阴阳是此消彼长、此长彼消的关系。《黄帝内经》上说:“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余闻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视听八达之外,亦归于真人。”
古人认为,宇宙是个大天地,天地是个大宇宙;人身是个小宇宙,人身是个小天地。宇宙开始产生的那个“气”就是“元气”,人身这个小宇宙,也是一口气,这个气一断,人就完了。古人认为宇宙是混元的,从一点开始,从一团开始,弥漫成我们今天说的太阳系、银河系,但最后还是一体的。所以,混成一体的“气”,也可以说是始于“一”而达于“万”,所以“一”就是“万”,“万”就是“一”。佛学里有“同体大悲”的说法。佛家讲每个生命体、每个国家可视为个体,又可视为同体,伤则同伤,乐则同乐。佛经所说的“同体”,就是道家所说的“混元”,即万物一体。
在这里我给大家简单地勾勒一下阴阳思想与中国绘画的关系。如果想探究中国绘画的深层道理,就不能忽视这一点。黄宾虹先生在课徒稿里画了个示意图,说太极图是书画秘诀。他学贯儒、释、道,是真正的大学者,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句话。这个图中间的那个圆,用五行思想来看,这个圆最中央的是“土位”。为什么中国的皇帝要穿黄色的皇袍?因为五行思想认为,“土”位于中央,位于五行之中,土为黄色,所以以黄色为贵。古代礼制规定,黄色代表着皇帝,如果百姓穿着黄色的衣服,就是僭越,那是要问罪的。土生万物,万物离不开土,以土为中,以土为本,以土为贵。所以,“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这来自先秦的阴阳五行思想;“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和”代表着金、木、水、火、土一定要平衡。为什么中医要把人体五脏对应五行?中医认为五脏偏胜就必然会生病,认为人的健康就是平衡,平衡就是“和”。身体是这样,审美也是一样的,这也是古代人要用五墨的原因。
古人认为,“中”是大道,体现在绘画中,就是用宇宙的元气来作画。怎么用宇宙的元气来作画呢?人身就是个小宇宙啊!中国人的美学就是鲜活的生命美学。司马迁在《史记》里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究天人之际”我理解的就是“性命”,即追求生命的内环境和生命的外环境之间沟通与和谐,追求它们之间的统一。我个人理解,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所谓的“美”,其实就是一切鲜活的生命之美,这是中国人的美学观。宋代理学家周敦颐的窗前春草滋长,从不剪除,有人问其原因,他回答说:“与自家意思一般。”所谓“与自家意思一般”,也就是与本有的一颗仁心生机一般。他没有将窗前野草视为异己之物,而是心生爱惜,将其视为自家生命的一部分,不忍心剪除。他用春草以观万物生意,春天有无限生机,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是中国人好生、贵生、尊生的表现。
所以,要想理解中国文化,根本的理念必须要用“中”,知道“中”,但“中”就包含了“和”。无论在哪个领域,中国人都要守中,从容中道。《孟子·滕文公下》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种境界就是中国人“用中”的境界,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君子,就达到了完美理想的人格境界。我们的文化从来都是人文的文化,例如先秦时期的老子、孟子,尤其是孟子早就有民本的思想,以民为本,黄宾虹称为“民学”。中国封建历史都是君与民博弈的历史,是君重还是民重?孟子揭示了这样的道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第二题,我们谈一谈中国诗与中国画的关系。
近代三大高僧之一的虚云和尚,早年精通儒学,后来皈依佛门。他说:“妙高顶上,不可言传;第二峰头,略容话会。”西方的绘画大师马蒂斯说:“如果你想学绘画,你就把你的舌头咬掉。”虚云大师那句话是说,所有言说都落第二峰头。很多年前,我在我的文章和讲座中都说过,中国画是本质主义的艺术,中国画总体来说是透过表象画本质。
西方语言学大师伽达默尔说:“语言粉碎处,万物不复存。”把语言毁灭了,世界的事物都不存在了。艺术家随时都在诉说他们的欢喜、懊恼、思慕、渴望、憧憬、感动、不平、向往、伤感等等。没有言说,就没有世界,所以伽达默尔说的也有道理。当然任何生物都有语言,人还总是试图解说它们的语言。
中国画语言与其他的画种语言也有共通性,我们也可以欣赏其他国家和地域的画,但它是有限制的。我们欣赏康定斯基和蒙德里安的画,多少就有些隔膜,让西方人欣赏我们的画也是会有同样的问题。让他们看《清明上河图》《韩熙载夜宴图》可能没问题,但让他们看《富春山居图》《河上花图》卷可能就有问题。因为语言有范畴,法语世界和汉语世界不一样。语言是有自己的系统的,中国画的语言有自己特殊的言说方式。每一种语言都有它的特殊性、异质性,只有熟练掌握某个语言系统的人才能进入它的文化。所以,西方有些学者和专家对中国文化、汉学有了解,对中国的绘画语言也很熟悉,他就能进入,甚至有时比中国人自己谈得还深,谈得还到位。但英国著名艺术史家贡布里希,他在谈到中国书法时,却进入不了这个语言系统,从学理上、文化上来说,书法比中国画要深、要难。
中国画语言系统有什么样的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富有诗意。诗本身就不是科学的,而是非科学的。所谓的科学,就是求真,求实,要求能实证和验证。中国人的文化是非常重视自我主观的感觉,这也就是中国人的诗意,而诗是不承认科学的。但是,自英国工业革命以来,不断发生电子革命、媒体革命等等,科学主义泛滥,一切以科学的标准判定。20世纪末我曾说过一句话:“诗意没有了,人变得那么现实功利。”中国画是不讲科学的,用科学思维写不出诗意,太功利的人写不出诗。李白的诗句“燕山雪花大如席”充满了想象力,这说明诗人是不受具体时空所限的。庄子的哲学是有诗意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逍遥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这就是想象的、精神的、意象的世界。汉代的艺术为什么博大?因为汉代人充满想象力,他们把天界和阴间都想象得富有诗意。太较真的人不能搞艺术,艺术在虚实之间,在半真半假之间,我们的戏剧转三圈就说走了三百里,鞭子一甩就表示骑着马。
20世纪初,一些文化名人参照西方写实绘画的评价标准,批评中国画不科学,要“革”中国画的命。的确,我们的文化有时过于虚无,但因此认为我们的文化不可取就大错特错了。直到今天,还是科学主义至上。我认为这是一种“科学拜物教”,绝对不是一个所谓的“科学主义”就能把人类所有问题解决掉的。诗意和浪漫,不为物所拘役的精神,正是中国文化的特性。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怎么会天上来呢?这是诗人的语言。“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是诗意的夸张。没有这种自由和浪漫,就没有中国艺术的那份可爱了。我曾一度深入研究所谓的理论,读西方人的书,最后我一句诗也没有了,掉在逻辑里了,后来是中国的诗意把我牵引出来了。诗意是比较感性的,诗意存在于人的心里,你没有诗心你不可能写出诗来。苏东坡说:“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中国画必须要有诗情画意,但并不是画面上题了诗就有诗意。我们看黄宾虹这张画,一句诗也没题,只有一方印,可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但是,一个富有诗情的人能从里面感受到一种意趣,什么意趣?人放棹于江湖之上,渔樵唱和,“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意趣。有的画题满了诗,但是没有诗意。中国画是以意象造型的,诗意通过意象和意境来表达。
回到我要说的主题——诗。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是存在主义哲学家,他说,语言的本质是诗,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诗,没有情感,也就没有语言。花香鸟语也是因为有诗。鸟在求配偶时“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它是在唱歌。人类为什么要写诗?因为要表达爱慕、敬重、喜欢等诸如此类的情感,所以海德格尔这句话很有深意。德国学者奥尔格·哈曼说:“诗是人类的母语。”孔夫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他这里说的“诗”指的是《诗经》。他又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经》是经过他整理、删编的,他认为一个人没学过《诗经》,就不是有修养的君子,够不上“士”的资格。“五四运动”以来,受科学主义、写实主义的影响,很多人认为画画不用读书,不用写诗。现在的画只强调视觉冲击力、视觉张力,这不是中国画重视的东西,这样的画,用的也不是中国画的语言。我很奇怪中国的某些“文人”为什么不断鼓噪欧美文化,而视自己的文化为敝屣?真是数典忘祖!但是天下滔滔,大势所趋,我们也无可奈何啊!
实际上,中国文化从产生的第一天起,就是理想的、诗意的,中国人在天地万物中发现诗意,赋予它一种理想和美好的祝愿。中国人发现茫茫大雪中,竹子是绿的,松柏是绿的,梅花绽放,于是古人赋予它们君子的气节,称它们为“岁寒三友”。在田间劳动本来是很辛苦的事,但是齐白石以诗人的眼光看世界,他画《披蓑耕田图》,给辛苦的劳动赋予美好的诗意。宋人画《放牧图》《柳溪牧归图》,也赋予它美好的诗意。其实放牧打渔的人很辛苦,但是我们看古代的《渔父图》《垂钓图》,把渔人画得那么悠闲自在、恬然自足,这就是诗意的表达。诗与现实是有差距的。中国人迷恋诗。在中国人心中,诗和哲学位置几乎是平等的,哲学中带有诗意,诗情中含有哲理。不少宋诗就是哲学之诗。“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状物还是说理呢?所以,植根于生活的诗性,才有中国画的笔墨语言,笔墨语言就是诗。
20世纪末以来,诗意被挤掉了,诗人都活不下去了。海德格尔说,人类应该“诗意地栖居”,这个现实的社会里没有诗意,只有惨烈的金融竞争、剧烈的军事占有、虚假的外交周旋。如果人类能真心地向往诗意、尊重诗人,人类就会很美好。雪莱、普希金这些西方的大诗人为什么被人看重?因为他们的诗是美好的,是对人生诗意的表达,是超越现实的。诗性就是对于现实的超越,有了超越,才能实现人对于动物性的摆脱。中国人要振兴自己的文化,回归自己的精神,一定要有诗意。
第三个问题是中国画的笔墨,这个话题也很大。
我们简单地总结一下刚才谈的,第一个问题讲用“中”“阴阳”“太极”的思想是中国画的总纲,是中国画的文化哲学基础。第二个问题是中国画与诗意。大家不要以为诗意、哲学和笔墨没关系,正因为有了中国人独特的世界观,有了这样的诗意和哲学,才能有中国人的笔墨。没有诗意,没有哲学,怎么会有笔墨呢?如果中国人不把朴素看作最大的美,就不会有“水墨至上”的观念。中国人为什么对于黑色和白色有那么大的兴趣呢?追溯起来,殷朝人崇拜黑色,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是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色就是黑色中带点青色,是青黑色。有研究者说,老子就是商文化的总结人,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这又回到了哲学的问题。另外,对于黑色的推崇,还来自于古人对于天的敬畏。天之色青黑玄远,古人认为宇宙的深处就是玄色的。《千字文》的第一句就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中国画里的浅绛设色,也是天地色,一个冷色,一个暖色,一阴一阳。西方人认为黑和白不是颜色,但是中国人认为黑和白是宇宙最根本的颜色,但是,是象征色,不是具体的对应色。黑与白象征天和地、阴和阳,颜色最终成了一种哲学理趣。
再回到我们的笔墨问题。近些年来,有人试图用“水墨”或“现代水墨”来取代“笔墨”的概念,其实这完全是两个概念。我们说唐代有水墨画,但是这个“水墨”是包含着笔墨之美的。今天所谓的“现代水墨”已没有笔墨之美了,只是把水墨作为材料和工具。现代人认为“现代水墨”是对传统笔墨的发展,我认为是对传统笔墨的异化,不应算是中国传统意义的笔墨。它的墨色是泼出来的、染出来的、揉擦出来的,不是中国意义上的笔墨,已经毫无笔墨的真正内涵了。人类总是在不断制造新奇的事物,这也无可厚非,但我们对此要有清楚的认识。
黄宾虹有“五笔七墨”之说,这是他自己对笔墨的阐释。他的这个观点极有代表性,很独到,也很深刻。在我看来,传统的笔墨有两脉,一脉叫“干淡白”,一脉叫“湿浓黑”。在清代初年以前,前者叫“正墨”,被认为是笔墨的正脉。清代初期以来,龚贤、石涛这样的人物出现,使笔墨不断地向“湿浓黑”发展。三百年来,石涛成为广大教化主,于是中国画水墨淋漓之风大煽,以至今天有了大写意、大大写意。所谓的“大大写意”就是越来越不见笔踪,不见笔性。中国画要求见笔踪,要“骨法用笔”,现在都成泼水泼墨了。此风由石涛肇始,经过现代的张大千、刘海粟等人,这些先生们不断在水墨的世界里拓展,但同时也在异化笔墨。笔墨的世界越来越萎缩,而水墨的世界越来越泛滥,这也是一种发展和变化,但是离传统越来越远。黄宾虹也用水墨,不断用积墨、破墨、渍墨、宿墨等手法,但是黄宾虹没有失去笔踪,没有失去骨法用笔。潘天寿也是一样。但是有些人就不一样了,比如说林风眠,他也是开现代水墨一路的,到了现在的吴冠中,更是把这一脉发展到极致,变成纯粹的水墨,还带有西方的抽象。作为艺术家的个人追求,这无可厚非。但是,要是认为这样的抽象水墨画才是中国画的福音,我就不同意了,因为在学理上是不通的。到了“现代水墨”就更失去边界和底线了,将水墨作为材料和工具,追求形式,制作肌理,这是对传统笔墨的反叛和破坏。站在现代的立场看,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创造;站在传统的立场看,就是一种破坏。所以,我要回到一开始说的问题,一切艺术问题都是文化立场问题,一切文化立场都是文化判断问题。文化判断来自价值选择。我个人的价值选择来自传统的文化选择。我承认这些艺术家的风格,但是我有自己的好恶判断和价值取向。价值取向不能强加给别人,当然他们也不能把个人的做法作为学理,认为是可以放之四海的。李可染先生虽然也有大量的积墨、泼墨,但是他还没有放弃笔踪,而是骨线比较多。这里有一个比重问题,是个人选择,但是谁走在中道上,谁就是大道。齐白石和黄宾虹在20世纪是大道,到了李可染先生已有所偏离,但是没有出圈,到了吴冠中先生就已经出圈了,吴先生不在中国笔墨的“道”里,可以另算。像台湾的刘国松也不在这个“道”里,也可以另算,只是无论怎么说,都不是“中国画”。
笔墨是中国画的根本,是中国画的载体,既是形物又是神韵,是状物,是情,是意,又是画家的心。所以,中国画的笔墨语言不仅仅是语言,还是精神。八大画的花鸟、山水,每一笔都既是他的状物,又是他的精神。黄宾虹说:“国画民族性,非笔墨之中无所见。”没有笔墨也就不是国画的精神。他把中国画民族精神概括为“浑厚华滋”。“浑厚华滋”的提出不是开始于黄宾虹,王原祁、董其昌也说过,但是他概括提炼出来了,并强调说“山川浑厚,草木华滋”,最后将其浓缩为“浑厚华滋我民族”。他认为“浑厚华滋”是民族性,是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我以为此中大有人文深意,请大家慢慢品味。黄宾虹不只是笔墨语言的大师,也应该是“笔墨文化”的大师。
(作者系已故著名画家、美术理论家,本文转载自《人文画·梅墨生艺文演讲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