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离开已经十八年了。在我父辈中,他是辞世最早的一个。多年来,无数次想写写大舅,可每每面对屏幕,都思绪纷飞,内心痛楚难平。大舅是舅家长房长孙,从小聪明好学,很受父母器重,幼年时读了不少书。后来家道中落,一家人敝衣粝食,生活艰难。长兄如父,责任如山,养家糊口和教育弟妹的重担落在大舅身上。13岁的大舅不得不离开家,到很远的塬上去当药铺的学徒。
旧时的学徒如同长工,年少的大舅在店主家起早贪黑,什么活都得干。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烧水、做饭、扫院子、喂牲口……白天要看铺子、抓药、晒药、分药、选药,晚上还要烧炕、算账、碾药、做丸药,甚至还要哄店主孩子到深夜。他吃最差的饭,穿最薄的衣,晚上睡在药铺的地板上,稍有不慎还会挨店主的打。
大舅兄妹7人,人多地少,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于是,大舅在北山开荒,种庄稼。山地陡峭,荒草遍地,乱石嶙峋。大舅住在山里,一锄头一锄头刨开荒草,一块块拣出乱石,顺着山势整饬出几个“豆腐块”荒地。山上的土地贫瘠,庄稼长得稀疏瘦弱,大舅硬是一遍遍平整、施肥、除草,才有一点收成,让一家人吃饱肚子。我家孩子多,劳力少,粮食常不够吃,大舅每年都会接济我们,时不时背一袋、半袋麦子过来,帮我们渡过难关。父亲常对我们说:大舅对亲人诚恳无私,一定要记住他的恩情。
我小时候跟着外婆,在大舅家长大。那时,大舅家境比较好,对外婆非常孝顺,我跟着外婆沾了不少光。我爱喝羊奶,大舅专门养了只羊给我。我小时任性,常和母亲斗嘴赌气。一生气,就自己跑到大舅家去。大舅每次都不责骂我,总是耐心劝我,并亲自送我回家。大舅会讲许多历史故事,一路上,我总让大舅一个接一个地讲,我们一路说说笑笑,至今历历在目。
无论村里村外、亲戚朋友,凡与大舅打过交道的,没一个不说大舅的好。他古道热肠,真诚正直,常帮人于危难之时,是当之无愧的常氏家族老大哥。
可好人多舛,他的磨难却比别人更多。他的二儿子,我的二表哥,从小得了小儿麻痹。为了二表哥,大舅背着他县里、市里、省里,到处求医问药,花了无数钱。许多人都劝大舅算了,可大舅不死心,他不愿意看着聪明的二表哥就这样瘫痪了。在大舅坚持下,二表哥经过几次大手术后终于可以正常行走、骑自行车、干活了,大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上大学后,我和大舅见面少了,但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大舅都牵挂着我。2001年夏天,我突然接到父亲电话,说是大舅胃出血,被连夜送到西安住院。我听了大惊失色,急忙赶到医院。我看到,敬爱的大舅敞着胸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形形色色的管子,他脸色蜡黄,皮包骨头,肋骨条条突出。我双眼一热,滴下泪来,轻轻唤着:“舅舅。”他睁开眼,怜爱地看着我,却说不出一句话。大舅胃癌晚期,已错过了手术时机,医生建议控制病情后,回家静养。回家后,他的病竟奇迹般好转了许多,慢慢可以下地走路,能少吃些饭,自理生活了。这样大概过了三四年。
那几年回家,我每次都去看他。农村生活清苦,他和舅母过得艰难,常常没钱买菜、看病,让人看了心酸。每次我给他点钱,他都不肯要。常常是我坚持再三他才留下。我买了几盒西洋参给他,他经常念叨我的好,说是给他买了美国产的西洋参,很好。我听了心里又难过又惭愧。
2004年,儿子满月后,我带他回乡小住。那天我刚到家,大舅恰好来了。他更老了,背很驼,5月天仍穿着棉衣,戴着帽子。他第一次见我儿子,很高兴,从身上摸出20元钱来放在孩子兜里。我了解他的状况,20元钱应该是他身上的全部,大舅一如既往给出的是他的全部。我眼眶一湿,赶紧扶他坐下。下午,大舅要回去,我送他到村外,竟感觉无限留恋,只想陪他一直走下去。我一遍遍请他保重身体,他轻轻答应着叫我回去。我看着他虚弱、苍老的背影渐行渐远,久久不愿离去。是时,夕阳西下,晚霞将天空涂抹得一片斑斓,他黑衣黑帽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慢慢隐入薄雾深处。
三个月后,大舅与世长辞,永远离开了我们。一年多后,与他相伴一生的舅母也随他而去,留给我们长长的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