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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2年04月06日
德懋恭勾起的往事
○ 子 页
  德懋恭三个字距今很远很远,据说它创建于清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而于我知道它已是七十年前的往事。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家生活在乌鲁木齐,全家八九口靠父亲一人拉板车维持生计,吃了上顿,没下顿。父亲满头白发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的一生是传奇的,年轻时在北疆阿尔泰流浪,挖过煤,伐过木,放牧过牛羊,创下了家业,在当时的迪化创办了染房,工人十多个,属于富人,不知因何一夜间倾家荡产只剩下我们破衣烂衫的兄妹七个。后来我在长篇小说《流浪家族》里记述了我的父亲的人生。
  那时,我和哥哥十二三岁,都正上小学,街上遇到父亲就帮着在后面推着,看到同学就急忙躲开。心里是虚荣的也是懂事的,盼着自己好好读书,快快长大,分担父亲的压力。
  一天,父亲的一个朋友来看望父亲,送来一包点心,说是从陕西带过来的。麻纸包着,方方正正,上面贴着一张红签,样子很诱人。客人走后,父亲把点心放进柜子里,没有让我们吃的意思。我和哥哥并不甘心,等父亲不在时偷偷从柜子取出点心。仔细看红签上三个字“德懋恭”,懋字不认识,打开一看,点心的白皮上一个红点,很像墙上年画中那个抱着鲤鱼的娃娃,眉心一点红。肥嘟嘟,还晶莹得似水晶,哥哥掰给了我一半,咬一口比糖还甜,比奶还香,掉下的碎渣放进嘴里就化了。那味道永远留在了舌尖。世上竟有如此好吃的东西,再好吃我俩只敢吃一块,小心翼翼重新包好放进柜子里。第二天被父亲发现了,问是谁偷吃了,哥哥不在,只能承认是我,没想到父亲给了我一个耳光,我捂住脸,怔怔地千般委屈地看着父亲,他是从来不打我的,连呵斥都没有,我学习好,总是考第一名,所以感到万分羞耻,也不理解父亲怎么如此无情。我心里发誓一辈子永远不吃水晶饼。
  后来才明白,这包德懋恭点心,父亲有大用处。那时候,城市号召城市贫民迁居农村,家里报了名,我和哥哥都上小学六年级,马上要考中学,要去的地方没有中学。父亲怕误了我们的学业,央求一个城里的远房亲戚,让我和哥哥在他家留住半年,报考中学。母亲说表姨夫是西安人,爱吃水晶饼。也许是这包德懋恭水晶饼打动了表姨夫,他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安排我和哥哥住在他家小仓库里,并和他家人在一个桌上吃饭。半年后,我和哥哥都考上了市一中。评了助学金,吃住都在学校。
  一九五六年,风调雨顺,农村大丰收,冬天,父亲顶着大雪给表姨夫家送来一麻袋新磨的面粉,还有一马车好炭。表姨夫执意留我们吃饭,饭前端出一盘点心,说是水晶饼,父亲拿一块递给我,我摇头把手缩在后面,父亲意识到往事,手抖着,半天不语,眼里噙着泪花,而我想哭没有哭,父亲实在太老了,心中该怎样感激父亲!
  一九六二年,哥哥参军,我考上兰州大学中文系,毕业那年,我把这故事讲给我的老师张少贞,她是西安人,约我来到西安,她告诉我,德懋恭水晶饼是老字号,有上百年的历史,制作考究,祖传的秘方,是节假日最珍贵的礼品。每逢春节农村人赶着马车十里八里到城里排队买德懋恭水晶饼,我便在东大街特意买了德懋恭水晶饼,吃着却是带着悔意的另一种甜的滋味!
  八十年代我是《长安》文学月刊主编,白描是《延河》文学月刊主编,我俩是好朋友,一九九一年他调往北京,后任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我离开西安已五年多,和旧人联系很少,唯独联系的是白描,等我再回到西安去北京时,问白描要什么,他说要德懋恭水晶饼。我带了几盒,白描一口气吃了四块,说他就好这一口,胜过糊辣汤和羊肉泡。
  我想,白描身上一定也有德懋恭水晶饼的故事,可惜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