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进城已经整整九十天了!
国庆节的时候,儿子就好一番收拾准备,把他接来这西安城里享福。可是,他心慌得不行啊!成天坐在这十九楼的阳台上往下望:楼下是绿茵茵的草坪,那草儿好像一撮撮儿被人梳理过似的:一般儿高,一色儿绿,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草坪中间用铁栅栏围起来一个篮球场,早晚都有年轻人为了抢一个篮球在那儿奔呀跑呀的,热得脱了长衫长裤还满头满脸地滚汗珠子。唉!年轻人,都这般疯啊!再远处,是花里胡哨的透视围墙,墙外看得见一字儿停放的小轿车,黑的,白的,灰的,红的,蓝的,一个个像火柴盒子似的密密匝匝排过去。这里人来人往,花花绿绿,挤挤挨挨的,张老汉看得眼花,便索性不去看那满街蚂蚁似的人流。他最喜欢看楼下面最近出的绿草,他跟这些绿草最亲了!在儿子一家都出去各干各的事的时候,他就对着这些绿草讲故事,讲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听得懂的故事……
年轻的时候,土地刚刚实行联产承包,那干起活来,劲儿可大着呢!三夏大忙时节,热火朝天地在麦场上摊麦、碾麦、扬场、收装,全村人大大小小齐上阵,那场面多热闹!那时儿子们听话,他指哪儿他们就干哪儿,小女儿给他们送个水、烧个饭,一家人其乐融融,大热天的干最累的活,却越干越有劲。秋日里收玉米,他和儿子抡着镢锄在前面挖玉米秆,老婆子和小女儿在后面掰玉米棒子,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回家堆在院子里。一尺来长的玉米棒子,个个都笑得咧开了嘴,院子里堆成一座座小山包。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边挎玉米叶子边聊着家事,等第二天早起,院子就搭起了黄澄澄的玉米棒架子,那些收获的喜悦,全都挂在一家人微微上扬的嘴角边,全都溢在一碗碗喝起来那么香甜黏糯的玉米糁子里……
后来,麦场不见了,屯麦子的大麦包不见了,往年院子里用砖砌起来的三米多高的玉米架不见了。地里收回来的粮食直接就卖给收粮的商家,换成一沓沓的红票子揣进兜儿里。要吃啥用啥,集市上都能买得到。可是,张老汉却一日日地感觉没着没落。
于是,他整天提着个旱烟锅子,拎上他坐了一辈子的马扎靠背椅,坐到村子中央那个大碌碡边,和村里的其他老弱病残一起,扯着闲话儿打发时光。儿子在城里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叫他们老两口去城里享清福,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去。他享受着能干的老婆子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夏有空调冬有火炉,时常有七邻八舍来串门,夸夸老婆子,接下来就要表达对他的羡慕了:老张头呀!你可是算把人活好了!儿女们在外面挣大钱,老婆子又能干,你啥啥都不缺么。谁要能活你这么一天人可就享福喽!
是啊!老婆子在的时候,他就是全村里最最幸福的张老头啊!可是,老婆子一走,他诸事不便,吃不能吃,睡不能睡。儿女们每个周末往回跑,太不放心了!于是,他不得不跟着儿子住到西安城里的高楼里来。可是,儿子一家都忙自己的事情,他只能坐在这个阳台上给自己讲故事。楼下的草坪看起来很美很整齐,可是有时难免看得他眩晕作呕。儿子说可能是恐高,别朝下面看就好了。他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是这些茵茵的草没有老家田里的庄稼可亲。这时候的麦田也该是像这草坪一样的绿了,它们蒙着些灰土,不很娇贵,但却耐旱耐冻。你打田边走过,是一直沁入肺腑的泥土味、青草香,他喜欢这个味儿。
他无聊地自言自语或者一发呆就是半晌,孙子给他找《三秦戏曲》,让他听名家折子戏。以前在农村老家提着马扎凳子走街摸巷地去看戏,可是,现在一个人看半面墙的大电视秦腔戏,他却没有什么兴致了。
……
张老汉来城里整整住了九十天,吃得好,穿得好,人也白了,胖了。可是,他却一点儿也没有以前活泛了!他成天坐在十九楼的阳台上,隔着落地玻璃窗望下去,呆呆地一坐就是半晌,偶尔自言自语一番,讲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儿子说:“老爸这是得了老年痴呆了,得赶紧看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