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事现代诗的研究与批评30多年了,对今人用古典诗歌的格律写作始终有些抵触,一直以为古诗已经被古人玩儿得烂熟,竟至瓜熟蒂落的程度了。而且古典的诗意也仅属于古人,而非今人。今人应该书写当代人的情怀、当下的境遇与体验,并以今人活的语言方式去表达。然而,朋友转来女诗人素言的两部诗集《素言》《素雨》,却意外地打动了我,且让我不得不重新考虑今人写古体诗的问题了。
看得出来女诗人素言完全没有沾染时下诗坛的某些流弊,全身心地沉浸于自己的古典情怀和诗意人生,去感知和体验秦岭的山水云岚、花鸟草虫、春夏秋冬,并能用娴熟的汉语方式,精准而且奇妙地表达出来。据我对素言的粗浅了解,她是一所知名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所学与诗无干,也无意于去成为一名诗人,之所以写作,完全出于对诗歌和大自然的挚爱,出于内心对自然、人文的真实感知和诗意情怀,可谓自然天成。
《素言》《素雨》以写秦岭的自然景观,以及与之相辅相成的人文情怀的诗歌和影像构成。这让我想起一千二百多年前,同在秦岭辋川写诗、作画、弹琴、参禅的王维。素言和王维虽有今古之异、男女之别,然而他们所面对的秦岭山水大概并无二致,而且他们所操持的诗与画两种视角也大同小异,他们对“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诗意构成方式的追求也无二致。所不同的是王维用笔画画,素言用摄影机拍照;王维诗中多有佛性和禅意,素言诗中却多人间情愫。我并不知道素言是否精读王维的诗歌,但其相似度令人惊叹!但我不认为素言有模仿王维之嫌。一则因为素言毕竟是今人,其感知方式和诗意内涵已与王维不可同日而语;再则素言作为今人,其表达方式已经溢出了古典的格律规范,于是便有了《素言》中每一首古诗后面的散文诗,以及《素雨》中的自由诗。
至此,我以为一个人是不是诗人,不在于他是否刻意去写诗,不在于他写了多少诗,也不在于他用何种语言方式去写诗,而在于他是不是按照诗意的方式活着。有的人写了一辈子诗,却也很难说他就是诗人,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写诗,但他以诗意的方式活着,他就是诗人。素言所学并不是文学,也没有在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机构供职,在大学里,她讲授的是与诗歌机理有点对立的经济学。但她心中有诗,并按照诗的方式活着、感知着、言说着,而且并不着意要成为诗人,也用不着去沽名钓誉,而是凝神聚气,写下了如此真纯、精妙的诗歌。
基于此,我便可以认为,一个人只要他是按照诗意的方式活着,感知着、言说着,那他是用古典方式,还是用现代的方式写诗,就都不重要了。我也可以摈弃对今人写古体诗的陈见了。
在摈弃陈见之后,我再去深入阅读和聆听素言的诗,竟意外地发现素言的诗给了我另一个重要的启示,那就是在她的感悟和言说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探索了汉语诗歌写作从古典到现代转化的某种可能性。
汉字、汉语的象形本质与空间感知和言说方式,使其先天地具有诗性的特质。这种诗性特质应该在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中一脉相承。只是由于口语的古今之别,表现出了诸多异象。素言的两部诗集,一部是古体诗,另一部是现代诗。但其语言方式却是一致的,诗人用两种不同的口语形态,都将汉字、汉语的象形本质与空间感知和言说方式发挥得淋漓尽致。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诗歌,不管是古典的,还是现代的,都是口语的。所以每一次诗歌革命都是从过分格式化的、僵死的书面语向口语的回返。古典诗歌中最优秀、最具表现力和生命力的诗篇,都是诗人用当时的口语写出来的,现代诗亦然。在《素言》中,诗人以对古诗的熟悉,并仿用古人的口语展示了汉语的空间感知和言说方式。如《素言·飞鸟破清湖》中的“偶然飞鸟过,划破半湖蓝”一句,鸟飞过清湖的一条弧线,被诗人写为“划破……”。而划破的,又不是思维惯性所及的“清湖”,而是“蓝”,而且不是整个“清湖”的“蓝”,而是“半湖蓝”。这是典型的汉语的空间感知和言说方式。其中蕴含着由通感组接起来的一连串的意象,完全打破了语言的线性思维惯性,构建出一幅打破了平面感知的空间画面。这正是汉语诗意构成的空间美学方式。而这种方式被素言沿袭到了对现代人的人间情愫的言说中。如这首《窗台儿》:
鲜花曾在这里盛开/雅了窗里,美了窗外//夏雀曾在这里徘徊,/喜了窗里,笑了窗外//秋叶曾在这里微摆/暖了窗里,染了窗外//冬雪曾在这里裁剪/远了窗里,近了窗外//而今……/爸爸的酒瓶依着青苔/忆着窗里,空着窗外。
在这里,汉语的奇妙展现无遗,一个人们习见的小小的窗台儿,被诗人串接了春天的鲜花、夏雀、秋叶、冬雪,最后通过“爸爸的酒瓶”归入对父亲的思念之中,而且通过“窗里”“窗外”,并用雅、美、喜、笑、暖、染、远、近、忆、空等一组词的巧用和微妙变化,表达了“窗台儿”留给诗人四季不同的记忆以及对父亲的深深眷恋。这种写法虽然用了现代人的口语,却与古人的口语中对汉语特质的把握一脉相承。由此,我看到了古诗与新诗的相通之处,看到了古典汉诗向现代汉诗转化的巨大空间和无限可能。
素言及其诗歌,从人名到诗名,都以“素”为底色。由此可以看出诗人的诚朴和谦卑,但我从诗中看到的却是诗人内心的绚烂,是诗人温婉而不动声色的素言素语背后汉语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