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是秦岭北麓绵延在蓝田县城东南10多公里的一条川道。这里青山逶迤,峰峦叠嶂,奇花野藤遍布幽谷,瀑布溪流随处可见。川水在山间分为几条小河,再汇合流入灞河。从高处俯视,川流蜿蜒涟漪如“辋”(古时车轮外缘和辐条相连的圆框),因此叫“辋川”。“辋川烟雨”是关中八景之一。这里不仅为“秦楚之要冲,三秦之屏障”,且是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心醉神驰的风景胜地。但如果没有那个叫作王维的诗人和他的“辋川别业”,这里恐怕也不会为更多人熟知。
正是深秋赏银杏时节,我们一行几人前来辋川拜谒诗佛和他千年前手植的银杏树。这棵参天大树生长在蓝田县辋川镇白家坪鹿苑寺,树高20余米,几人合抱不拢,《蓝田县志》载“文杏馆遗址在寺门东,今有银杏一株,相传摩诘手植”。王维写道:“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这株银杏,跟长安区观音禅寺内因其震撼的航拍视频被视为网红的银杏树相比(据传是李世民手植),冷清了许多,和很多著名景点一样,观音禅寺的游客人头攒动,每日都限制了参观数量。而王维的辋川,此刻秋雨潇潇中,静寂空旷。
天宝三载(744),王维在辋川购得诗人宋之问荒弃的别墅。从此,他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孤独往往不是在山间而在稠人广坐中,若没有遇见相知的灵魂,那不如与自己为伍踽踽独行。叔本华曾经说道:“一个人,要么庸俗,要么孤独。”无疑很多伟大的诗人、哲人,比如王维无疑都选择了后者。
其实王维营造辋川别业的时候,距离宋之问去世不过三十余年,但王维看到的辋川却是一片衰败。《辋川集》第一首《孟城坳》中写道“空悲昔人有”,他从宋之问身上看到的是生命悲剧的普遍性,既然古人的“有”如今已成了“无”,那么今人又怎可能成为例外?
我们都知道王维是少年天才,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已经获得了荣耀的一切,后来早慧的诗人们可能都会对张爱玲的“出名要趁早”津津乐道,殊不知,太早被盛名所累,过早地披上了生命那一袭爬满虱子的华美袍子后,更容易参透与绝弃。中年的王维,寄情山水,在诗书画中照见五蕴皆空。但王维表面的仕隐兼得却是在内心两失的情况下实现的,他却从来不在诗里直接体现内心的苦楚。
王维诗中的清洁之美在《辋川集》中集中体现,这种美与孟浩然、柳宗元、韦应物等诗人的“洁”有所不同。王诗的清洁之美,从内在思想感情来说,是超脱性情下个人欲望的淡泊和自我意识的收敛,他始终与生命的各种欲望保持着距离;从外在特点来说,主要表现在诗中景物的幽静和明净。这当然和他信奉佛教有关,但我们仔细打量这组诗,会发现,他更是用宇宙观和佛家之眼来看人世兴废,一旦一个人学会用宇宙观来观照自我,那么就很少去执着于情绪的痛苦与快乐。《辋川集》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澄澈明净又生机盎然的作品,《辋·王维》一书的作者胡松涛先生把辋川称为“中国诗谷”,我是深深赞同的。
“辋川二十景”早已不再,只留下这株银杏树和传说中王维当年的钓鱼台。王维故居很早就凋零,鹿苑寺的遗址附近后又建了工厂,目前厂房基本闲置,一派残垣,墙外的红砖在群山吐翠和金色银杏叶的映衬下,倒有一些现代工业感与田园牧歌浑然一体、古今交相辉映的况味。前些年随着白皮松产业的兴旺,这里的村民从事白皮松种植和销售,积蓄了不少资本,纷纷在蓝田、西安购置房产,眼下留守的也多是老弱病残者。当地为了复兴辋川旅游业,也一度围绕诗人王维大做文章,无奈受狭窄的地域限制和秦岭生态保护的需要,貌似并不太明显。和江油的李白故里和成都的杜甫草堂比,王维的辋川几乎显得寒碜。
辋川却因王维的诗与画,将永远镌刻在中国人的心灵上。还是继续瞻仰这棵千年的老灵魂吧,树永远以最傲岸朴素的姿态教人何为真正的得体与持重,不悲不喜。人间的赞扬还是诋毁,都不会持久,面对一棵拥有诗心的树顶礼膜拜、永怀谦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