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说不好普通话,大约有四十年的光景却都是在普通话的环境中生活着。大大小小讲了百十场课了,从未用普通话讲过一次,不是不敢讲,三句话不到,就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有着格格不入的生疏感。只有那个浸润着故乡、阳光、空气以及井水的口音才能感觉到自己和这个苍茫大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种顽固的故乡情结使自己大多时间一直被深深的孤独感所淹没,正若小时候扯一卷凉席睡在皓月当空的碾麦场,蒿草肆意燃烧着,四处弥漫的浓烟依旧驱赶不尽生命力极强的各路蚊虫大军,有趣的是,正是它们的漫天飞舞,让我们反而有时间把目光投向云彩之上的天空,让我们葆有那颗探索、思考的习惯。
甚幸,持有这种习惯的人在你不经意间总会走到一起,让你欣喜万分。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自然间生命就有意无意中和它融在一起,成为新的家乡。虽然你的口音、长相乃至禀性依然深深地烙印着故乡的徽记。家乡是时间的积累,而故乡却是生命的积累。
一直有种近乎偏执的认知,总认为普通话是陕西方言的普及版,而宝鸡方言又是最典型的陕西方言,是中国语言的活化石。《诗经》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它奠定了中国诗歌的优良传统,中国诗歌艺术的民族特点由此肇端而形成。用普通话读《诗经》是种味道,那是风轻云淡至乎情的感觉,用宝鸡方言读《诗经》是另一种味道,那是铿锵入骨入心怀的妙趣,这种妙趣最能体现中国美学的最高境界,天人合一。
中国文明两大支柱周秦文化都是在宝鸡发轫奠基的,它们的许多文化因子自然也就深深地影响着中华民族的文化脉络,《诗经》、青铜器、石鼓文、回文诗,都诞生在这孕育着中国灿烂文明的文化热土上,对中华民族的文明进程产生了无与伦比的重要影响。几千年亘古未变的宝鸡方言自然是中国最原汁原味的官话雅语。
前一阵子,在北京参加一个与己有关的文化活动。主办方与北京一挚友张罗,呼啦啦来了三四十人,一半以上是陕西老乡。不用言语,一个眼神便知是老乡。家乡给了我们一些与生俱来的地域特点,长相、口味乃至体魄,我们所有的禀性气质在异乡他方有着一目了然的地域标签。只是老乡们都很儒雅,基本都是正装而来,唯独我正装下的飞机,一到宾馆就换上老式便服,活脱脱的一个“兵马俑”。老乡们很亲,亲到你不由得有种回家的感觉,有种比在家乡更为深切的故土情怀。还好酒酣耳热后,个个都说老陕方言,如数家珍地说着家乡事。一直被一位老乡的话深深感动着:“这几年耽于俗事,很少回家乡,虽然李老师每次来都有公干,但在我心里他都是来看我。”
普通话说不好的人一般英语学得也不好,对语言不敏感的作家自然就写不出大格局的作品。虽然生活无处不在,人贵自知,自然眷恋那些一地鸡毛的家长里短,也很乐意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话自说,乐此不疲。很敬重陈忠实老师那一代毕其生为一役的作家,他们是十年乃至一生磨一剑,现在却是一年磨十剑。萝卜快了不洗泥,人非圣贤,更非“知乎”,这种急就章式的写作,自然泥多萝卜小。
只会说方言的人,一般电脑也不会太精熟,根深蒂固的泥土气息是很难被电脑同化的。总觉得电脑有种难以驾驭的被绑架感,任务式的电脑知识考试总能过关,但日常生活中的电脑应用却是白纸一张。自己二百余万字的各种文字都是自己的手一枚枚写出来的,自己的手写自己的文方觉踏实,思想就不会被阉割。脑是清新的,手是清新的,文也是清新的。
随着社会的一日千里,说普通话的人多了,说方言的人自然就少了。长久厮混于普通话为主的生活圈子,总有种蒸馍馍哄卷头(西府方言指滥竽充数)的感觉。年少无知时,所有的念想是上好学逃出村子逃出娘的怀抱,其实也就是逃出方言的桎梏,一头扎进普通话的世界。老了,却愈发想逃离城市,回到故乡,回到那只会说方言的村子。
人的一生,原点在哪里,终点也就在哪里,我们可以有千万种理由离开那个原点,但回到那个原点的理由却只有一条,娘在哪里,家便在哪里,我们只是一个放下锄头会撇两句普通话的游子,方言才是我们最真实的生命所在。在娘的眼里,她才不管你会说几种语言,呼吸过哪里的空气,走过哪里的路,你一声娘,她就知道你回来了,你也知道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