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弋舟的小说,你必须不慌不忙地坐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最好是小憩起来的午后,泡一壶淡淡的清茶,有一缕阳光从隔着的薄纱窗帘穿过来,营造出温暖而谐和的静雅氛围。在这样的况味里款款地打开书页细细品味。
弋舟的短篇小说绝对不是靠剑拔弩张、悲欢离合的情节来支撑的。他的小说靠的是语言的“活络”来绾结的。有故事但不热烈曲折,是那种老朋友遇到一起喝着小酒,或者品着香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天南地北地闲聊,但又不是那种无聊、灰暗、荒唐、不着调的、没有情趣格调的“话痨”。分寸感拿捏得特别到位,是丝丝入扣,耐人寻味,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
如果一定要给个确切的感受,你会觉得弋舟的小说更像散文,故事情节好像是次要的,语言的使转才是重要的,靠着语言的腾挪跌宕,塑造出比情节更有分量、更有张力的磁场,是那种能洞悉现实生活及事物本质的那种。所写的小说场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事件,却在语言的“重力和速度”的推进里,剥落而显现出生命的本色和本源。即便是有“绾结”,那也是线路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弋舟小说的开头是破空而来的,让你毫无准备,但你必须接受,就像在山间行走,突然一个古寺的钟声撞响,因为钟声的穿透力太强,一种旷古持久的声音让你的身心瞬间震颤,五脏六腑里的累赘在钟鸣声里哗啦啦剥落,你与钟鸣的世界同构。弋舟小说里的人和事就是这样,不经意间就会在你的世界里行走。
“他的另一半走了,于是,他迅速地膨胀起来。这其实并不难理解,他变成了一个胖子。”“不难理解?”
“当然,这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种逻辑。”她说,“本来结了伴儿的家伙,落了单,所以就抑郁成了一个肥仔——其实这也跟一加一等于二差不多吧。”
这是弋舟小说《鼠辈》的开头文字。感觉就是没有逻辑、毫无准备的突然降临,破空而来。有一种在行走中冷不丁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这对话清楚而又私密,有趣而好玩,重量和速度都有,拽着你往下走,你根本停不下来。小说的情节也就在这样的对话里自然而然展开了,这对话并成为这篇小说的中心串线,不仅链接了故事情节,更是小说的核心独白。变成胖子的不仅是他(罗宾)还有一只仓鼠和我。我们都是“炫灿”都市世界里的鼠辈,“在所有或骤或缓的衰盛荣辱的时代里,都市总会并存着多种的族类,对于某些结了伴或者落单了的家伙而言,还有另外一支队列可资藏身,我们不妨将其称之为:鼠辈。”当我们这些鼠辈还为了爱情痛苦抑郁悲伤,让自己实体变得肥胖时,也只不过是人家“炫灿”世界里结伴或者落单时寂寞难耐的一个暂时的“藏身”。
“形势依然严峻……”《掩面时分》也是这样突兀地开了头。
弋舟不属于经验型写作者,他属于个性写作者。读小说的你只要读过弋舟的小说一次,你就会永远记住他。一个絮叨的抑郁病患者:句句是真话、句句出人意料。口无遮拦,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被束缚过,他站在现实的云端,将这个世界看得清清楚楚。它没有高大上,写的就是一些普通人的生活,就是你我中间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遇到的或者经历的事,但绝不纠缠到现实生活的臃肿里,他抽丝剥茧,用语言的刻刀,一刀刀剔除多余,显现出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温暖而残酷,残酷而温暖。残酷是属于生活给人的,温暖是作者用心酿出来的。
弋舟可以说是个玩语言的高手,很个性,也“炫灿”。小说的情节主要靠心理语言做支撑,有点画外音的感觉,似乎是意识流,但比意识流语言纯粹、透明,绝不含混。
语言本身是寻常的,寻常到平时最简单的一句问候,一句回答。在弋舟的小说里就是最闪耀的光亮和引线。小说《核桃树下的金银花》里的“我”这个失败的胖子,当抢来同学的送快递摩托车想“透口气”,耀武扬威地、灵动流畅地穿越时,却找不到收快递人的街道“玉林街”,没有收件人的名字,更没有收件人的电话,却遇到了与自己一样肥胖的“仙女”,慷慨地拍拍肩膀,“没事儿,就一起找找呗”。温暖和美好就这样展开了。其间,没有过多的对话,没有过多的交流,一路上只说了两句话,“核桃树开花了嗦”,“还有金银花,我妈在核桃树下还种了金银花”,就洞开了我这个“无知少年”“只配跟人吹嘘栽种了摇树钱”的家伙生活不再冷酷灰暗,有了颜色与温暖,在后来的“规定性事态”生活里,“始终身在一种非凡风景的憧憬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穿行在玉林街上”,“向着一个胖天使,一头冲进漫天遍野的壮观的花海里”。主人公“我”找到美好的透气口的时候,也是读者我们在现实的残酷与灰暗里有了一方“透气的地儿”。温暖总是有的,只要你想活好,愿意寻觅,用心感受,就会有同路人,哪怕我们彼此活得都很失败。
在《掩面时分》里,即便是“到朋友家里去了”这样一句没意思的话,经过弋舟的“活络”,竟然生成了情节,有了巨大的场,释放出核的能量,将职场中的冷酷、灰色、阴暗、虚假、无情与无奈展示。我们都是线上的蚂蚱,谁也无法逃脱。小说里出现的几个女人都成了“去朋友家里去了”这个藤蔓上的瓜。看起来“安全的杰卡西”最后“事实证明它并不安全”,看起来长得像树脂做的,说话时随时都能哭出来,她的存在“就是”空气一般无害的存在,竟然做出“让人震惊的事”,“为了签下一单”,偷看别人的记事本,给别人的客户打电话,最后成了“到朋友家里去了”的那个“看起来有教养懂养生”的男人的猎物。而嘲笑杰卡西的“姜来”和“我”也不过是“到朋友家里去了”那个男人的一个“点”,一个猎物。或被人指点谩骂、戳脊梁骨;或成为内心世界一个块垒,不吐不快;或成为内心世界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想起就疼。
所有的人彼此觉得对方可笑可耻,但彼此都是那个可笑可耻又无奈的部分,都心知肚明对方是什么,但彼此又留给对方足够喘气和活下来的面子与尊严,相互之间还是互相关心,这就是生活。当主人公“我”怀上那个“到朋友家里去了”的男人的孩子,“姜来”帮忙想办法找人做流产,却不知道这个怀了孩子的女人却是来她那儿小憩以后告诉她“到朋友家去了”的男人种下的果。当主人公“我”和“算不上朋友”的姜来冒着巨大的危险,在极端的必须戴口罩才能出门的日子小聚时,随意的谈话中各自默契地完成了放松的通道。“她(姜来)认领了那个男人‘朋友’的身份有理由轻松下来,我也好了许多,如果见面的那会儿我是‘消沉’的,那么,现在至少看上去应该不那么消沉。”
其实大家都是为了更好地活下来,却在现实残酷的境遇里无法找到更好活下来的“条件”支撑,彼此伤害着,彼此又努力成全着对方。“当我们前赴后继成为他人的下一个‘朋友’时,或多或少,都怀有‘签下一单’的心情。”这样的心情残酷而现实,这正是我们所有人活在这个世界的可怜与无奈。
弋舟就是这样,在看似没有故事没有情节的境况里,通过语言的力道,一层层剥开现实生活里隐晦而私密的人性,让人看清事实,看清本源。面对生存,面对时间,活着的我们很无力,也很无奈,但这一切绝不令你沮丧而失去活着的勇气。温暖总还是有的,活着的理由总是充分的,就像《核桃树下的金银花》里的一个“失败的胖子”我、《鼠辈》里的鼠辈们、《人类的算法》里的“被婚姻与爱情数字分割”的刘宁、《掩面时分》里“没有发射出去的”我,都无力对抗一切有形和无形的障碍,但他们都还是原谅了这个世界的残忍,努力和平相处。
弋舟的小说语言就像一块陨石从天空坠下来,直戳戳地在地上砸出个坑,有形有状。所含的分量和重量不言而喻,重要的是还有速度。洞开你的心灵世界那一定是再轻易不过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