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西安后,很长时间,自由是自由了,但我的身心却像没根的浮萍,只是在风雨中飘摇。整夜整夜地做梦,梦故乡,梦我们家那个老院子。
院子 院子的墙是土院墙,土院墙时间一久就生许多苔藓和蒿草,像人穿的绒衣和飘扬的头发。土墙在风雨中苍老得也快,父亲总是等不得院墙老旧就重打新墙,让我们家院子一直充满了生气。父亲在盛一院子阳光和月光的那些白天和夜晚,一闲下来就坐在那个柿树墩子上抽旱烟,想人生,做着一个农民期望能实现的梦,梦也让父亲活出了心劲。母亲很会持家,又爱干净,她每天起得最早,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洒了水,院子就整个显得特别清润。连鸟都喜欢飞到我家院子鸣叫。我在院子玩耍,看书写作业,静静地想着我的未来。
那是一个温馨的院子,我虽离开那个院子已有多年,但那院墙依然给我遮风挡雨,而那遮风挡雨的墙已化作了父亲和母亲。在父亲母亲面前,我们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父母亲在,心中的院墙就在。然而父母亲却一天天变老了,我一次又一次回老家去看望父母亲,也接父母亲到省城转一转,我是多希望父母亲不要变老啊,但父母亲老得比我预料的还快。我心中那道院墙在风雨中不断剥蚀,我担心风中的院墙会在某一天突然倒下。在我走过许多地方之后,在我读过许多圣贤书之后,我却并没有找到多少人生的真谛,倒是父母亲那句“好好活人”更显得精辟深刻。我越来越认识到我的人生,实际是向父母亲学习的人生,我的人生哲学实际也是生活哲学。
回字巷 据说人的记忆与生活习惯大都是在孩提时代就形成了,那是一个不能泯灭不能改变的记忆和习惯。如今我住在距故乡百里之遥的城市,夜里却常常梦见故乡的人和事,那些人和事竟然还是那么鲜活。我有时从梦中惊醒,有时泪流满面,第二天我会不向任何人打招呼就匆匆赶回故乡,我在千百次地寻找我生命的那个源头。我常常一个人回到故乡,孤独地坐在回字巷荒废了的烂园子里发呆,是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媳妇从我眼前走过,他们疑惑地警惕地打量着我。终于有我的同龄人我的长辈偶尔发现了我,说,这不是史家的老大吗?他们热情地拉着我坐他们的热炕头,让我喝水吃饭。那会儿,他们瞧着我说我老了,我说他们也老了。他们开始掰着指头给我计算我离开村子后相继故去的一些人。这一算,让我忽然感到村子的人竟像秋天的庄稼一样被砍倒了一大片,我的心顿时空寂起来。
我愈来愈频繁地回故乡去看父母亲,我发现父母亲是越来越苍老了,我的心越发悲凉。再过几十年,当我也变得很苍老的时候再回到村子,还有人能叫出我的乳名吗?还有人很热情地招呼我坐他的热炕头,让我喝水吃饭吗?我偶尔讲起那个消逝了的回字巷时,他们会不会“笑问客从何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