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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0年10月28日
防空洞
防空洞
  只要我的记忆闲下了,防空洞一下就会跳出来,像一位闲坐家中等我出现的老人,张开被岁月磨光牙齿的嘴,冲我意味深长地笑笑,亲切又神秘地说:“嗨,小姑娘,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面对它的问候,我有些不知所措,而这样的称呼,仿佛又让我看见了30年前的自己。每周下了夜班,回宿舍美美睡一觉,便和同事张云花两角钱,坐一小时的公交车到市里最繁华的步行街去,我俩直奔常去吃的那家凉面店,不用特意吩咐,刚坐下,笑呵呵的老板娘准会把多放了油泼香辣子的凉面端过来。吃完再喝一瓶酸奶,我俩就直奔防空洞。
  防空洞在步行街的北面,它的上面是个大广场,门朝东开,斜斜的台阶从广场边伸向地下,如果不仔细观察,发现不了它的存在。如今想来,防空洞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修建它,是因为和苏联老大哥闹翻了,备战用的,而最终却没有发挥它真正的作用。它一直闲着,到上世纪80年代末,跳交际舞的风刮起来,防空洞便被改成了舞厅。
  我和张云顺着长长的阶梯往下走,防空洞的铁门大而沉重。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门挤开一道缝,侧过身留出空隙让张云先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转身,把脸对着门,两只手紧紧拉着铜制门环,以防身子被门的自重拽倒。
  来这里跳舞的人大多是单身,真正热恋的男女倒嫌这里人多眼杂。也有一些结过婚的中年男人来,抱着让我非常鄙视的目的来这里寻找自己心目中的猎物。大家跳的舞步,是简单的三步或四步,只要会走路的人,都能跟着音乐跳起来。伴奏的乐手,基本都是六十年代全国各地支边到石河子的知青,男性居多,他们很有才艺。《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类的苏联歌曲,还有周璇的《天涯歌女》《花好月圆》《夜上海》都会演奏。那时大家能听到的音乐,基本上都来自录音机,而有乐队演奏的很少,感觉舞厅的档次就上去了。
  上台伴唱的两名歌手,男的五十出头,穿着一身劣质的西服,白衬衫的领子高高立着,并不平展,系黑色领结,很有绅士风度,唱起歌来也专业。女歌手的年纪和那时的我相当,据说也是疆二代,画着浓浓的妆,假睫毛像高粱穗扎的扫把,硬硬地翘在眼皮上,从台下望上去,像两个深邃的黑洞,占据着半边脸。女歌手的声音高亢甜美,但一到高音就会乱跑调,却并没有影响到跳舞的人高涨的情绪。
  音乐响起时,小伙子们便走到自己心仪的姑娘面前,伸出一只手,弯腰做邀请的姿势。只要外表不算太差,一般都不会遭到女孩子的拒绝。跳上一两曲,互相感觉聊得来,便会把舞伴固定下来。舞会结束,小伙子们还会送姑娘回家。从此两人进入恋爱阶段。
  慢慢地,这里更像一个自由的婚姻介绍所,而在我的印象里,那时的石河子还没有一家正式挂牌的婚姻介绍所。于是,来这里跳舞的人越来越多,名气也越来越大,以至于单身男女的初次约会,也会把地点选在这里。
  有一次,坐在我们旁边的一对男女,引起我们的注意。“是个团长。”张云小声对我说,“我怎么感觉这个男的有三十多岁了?”我小声对张云说。那女的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很羞涩,带着一副黑色半框眼镜,书香气很浓。那时,石河子的姑娘们喜欢找军人做终身伴侣。
  我们竟然还碰到过卖凉面的老板娘。她过来和我们打招呼,我们才认出她来。她浓妆艳抹,穿着黑皮裙,和我们平时见到的大不同。那时有传言,穿黑皮裙的女人大都是失足妇女,我们还听说,那些白天在人多热闹处灰头土脸低头擦皮鞋的女人,每到夜晚来临,灯红酒绿时,大多从事着“小姐”的职业,她们混在防空洞里跳舞的女人当中寻找客人。再去吃凉面,我和张云心里不免有些犯嘀咕,但老板娘面色并无任何不妥,依旧很热情,也恢复了朴素的妆容。
  防空洞里,我们还目睹过一次打架事件。起因是两个男的同时过去邀请一个女的。不知是那女的太矫情,还是男的脾气都太火爆,先吵起来,接着在音乐声中,他们如两头斗牛,互相追打开来。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的那个女的,穿着一条红裙子,傻乎乎愣在旁边,如同一块招惹是非的红布。直到保安出来调解,才算完事。这段小插曲并不妨碍大家跳舞的兴致,倒是为接下来的陌生舞伴提供了新的话题。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白天的防空洞里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这个念头一起,便时刻纠缠着我。几天后,我终是忍不住,独自来到防空洞。门开着。我轻轻走进去,发现里面正在举行一场西式的婚礼。新娘娴静羞涩,穿着云雾般的白色婚礼服,头纱长长地拖在身后。当主持婚礼的牧师问高大帅气的新郎: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你都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吗?新郎温柔地看着新娘回答:我愿意!
  三十年过去了,那些曾在防空洞里遇到的人,如今有着怎样的生活?时光飞逝,其间发生了很多变化,个人的、城市的、国家的,但我知道,防空洞一直都在,静静地隐藏在那个漠北小城一个广场的地下。它的存在,是一段时光,是一段记忆;而曾经走进过防空洞的人,也一定和我一样,感知到了它曾经的迷茫和喧嚣、美好和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