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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0年10月28日

  柴米油盐的柴,中国汉字“柴”,如幽灵一般隐没于我的脑海。年轻时嫌恶“柴”,觉得土,“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句子始终不为我所喜欢,今年以来却无端地敏感起了这个字,许是渐近不惑的缘故吧。
  东汉许慎在《说文》里解释“柴”:小木散材也。农耕时代,人们的记忆里码放着温暖的柴,柴可以说是乡土中国最有权威的见证者。它是落满了悠悠岁月的一把老琴,北风中无数次奏响乡民的安魂曲。乡党们其实特容易满足,寒冷冬日里的一堆柴火胜过一切。至少,学生时代睡过宿舍冰床(没有电褥子)的我是这样认为的。
  小时候,在我有限的词汇量里有个词语经常出现,虽然不会写,但其重量如同收麦一词,早已深深刻进像我一样的乡村少年的心。这个词语就是“斫柴”,等到后来我会写的时候,已经随父亲迁到了县城,如“父”如“母”一样神圣,闪耀着亚洲铜光泽的词语竟然在我的词库里潜伏了三十年,而今才鬼魅似的闪到眼前。
  父辈们斫柴的地方叫槐山。槐山很大,沟壑纵横,满山遍野都是刺槐和蒿子。冬里农闲时节,乡亲们把斧子磨得锃亮,带着干粮和水赶早就进山了。天擦黑才回来,一个个汉子黑瘦黑瘦的,每个人的身体经过长年累月的苦日子的淬炼,都仿佛内心储存着火焰的柴,干硬,祖先的体温一代代往下积攒,不变的是燃烧的命。
  柴背回来,不比困难年代背回一袋粮食所获得的喜悦感和踏实感小。对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人来说,粮食是救命的圣物,而柴火也是救命的圣物,两样东西带领乡党们在茫茫黑夜里勇敢前行。
  柴在院子一角堆放得整整齐齐。再贫寒的人家都有一个“体面”的柴堆,这在九十年代以前的关中农村地区几乎成了一种持家勤劳的象征。家里没钱不觉得低人一等,因为大家都差不多,但若谁家里没有过冬的柴堆,或者柴堆一片狼藉,就会被村里人取笑。有句关中俗语:人倒势不倒,说的是一种高贵的乡村精神,即作为一撇一捺的人不能因物质的贫穷而潦倒了精神上的气象。乡里人没有新衣服、漂亮衣服、丰盛的吃食、华美的屋舍,这些都能忍受,然而绝不能容忍生活的邋遢,精神的粗鄙。农耕时代的祖先们传承下来的生活美学,像流经故乡的那条河流一样,寂静流淌,优雅从容,穿越沟谷,向远方的大海奔流而去。乡民们心中也是有大海的,他们的大海就是干净的死亡,再破烂的衣裳也要洗净,就算生在黑暗逼仄的窑里,也必须以清洁的精神辞别人世。柴堆上流淌着的美学意识深深影响着故乡的精神,那是一种贫瘠的浪漫情怀,也许这与耕读传家的文化有关吧。
  前面提到的蒿子,多少年过去了,还在野地里倔强地站着,有风路过,偶尔幸福地战栗。说幸福,是因为斫柴人闪亮镰刀的出现,它们终于可以离开旷野,住进寻常百姓家了。几万年在野的命运,练出了一身肝胆,天不怕地不怕,只要能活着,就挺直了腰杆,无语独对苍天。
  “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蒿子种类繁多,我知道的有白蒿和艾蒿。初春时节,茵陈蒿可采来入药,携一身节气,带着大地的悲悯,走向天下药锅。到了四月,它就成了真正的蒿子,长高长硬了,口感不如刚冒出地面的鲜嫩,所以就少有人食用了。及至五六月份,其身段一再降低,角色转为乡野间最不起眼的柴。原来,我们曾经烧过的柴竟有如此辉煌的过去,当时年少无知,还一度嫌弃过它的丑陋呢。
  艾蒿也能当柴烧,农村人管它叫艾。叶子香气扑鼻,端午时家家户户挂于门前以作辟邪之用。夏天,人们用它编成粗壮的艾绳来熏蚊虫,我们这一带俗称作“火药”,大概是因其具有药用价值,又能燃之以驱蚊的缘故吧。农谚说得好:“家有三年艾,郎中不用来”,这个被孩提时的我漠视过的草本植物,柔弱身躯内部居然深藏着巨大的能量。
  说到“艾”,还有个小插曲。我婆小名叫贠aiai,至于是哪个ai字,家里没人提说过。为避长辈名讳,父辈们没人把艾叫ai,我记忆里我们家叫它灸草。婆,一个瘦小的农村妇女,一生育有八个子女,她就像这毫不起眼的艾蒿一样,用自己的生命之火,给儿女们点亮了人生路上的灯盏。我高考那一年,婆突发脑溢血,出院后就再没恢复过来,到去世偏瘫了十年。那些年,从未向生活低过头的刚强女人还是被病魔按在了轮椅上。临终前,她老人家瘦得只剩下了灵魂的重量,躺在炕上,像一件旧衣裳,更像一堆被风吹干的柴火。烧了一辈子柴的乡下人,大多数都会跟我婆一样,把自己这根柴没有一丝悲伤地还回祖先们世代斫柴的山野。
  柴胡对于那时的乡里人来说也是一种柴,可以换钱过日子的柴。八十年代前后出生的农村娃都有过山里挖柴胡的记忆。
  试想,少年郎猫着腰满山遍野寻找柴胡的画面,那该是多么叫人终生难忘的乡土记忆啊!
  柴,来自生养我们的这片土地,是植物的生命轮回,更是人类的寂静火焰。
  写下汉字——柴,等于写下乡土中国最坚韧的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