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我在这个地球上已走了四十多年的路。四十多年我虽然没有漂洋过海出过远门,但还是去了一些地方,靠自己的两条细腿,靠自己的那点力气。我从没有坐下来细算过自己究竟走了有多少里路,但我相信自己走的路不会比一匹马一生走的路少,甚至一辆小汽车也不见得比我走得更遥远。我是白天走,夜里梦里也在走。走是本能,走是需要,为自己,也为别人。我一路走来,又一路走去,我相信脚到哪里路就一定能到哪里。
记忆深处的路是乡间的那条土路,我就是从那条土路走过来的,尽管那条土路并不宽,坑坑洼洼也不平,天旱有趟土,雨天满是泥,但我在那条土路上走觉得很实在。也许那时我还年轻,有的是牛的力气,我拉着沉重的架子车,猫着腰,勾着头,脚趾扒着地,汗水在路上溅出一个个漂亮的花瓣。我经常走那条路,我熟悉那条路,闭着眼睛我也不会将车子拉到路边的水沟里去。
来到这个城市是二十年前,当时我已回乡当了三年多农民,没想到又有机会进城上学了。我告别了乡间那条土路,走在了城市宽阔平坦的柏油大路上。路上没有土,没有泥,也没有我闻惯了的牛粪。我的两只走惯了土路的脚走在这么好的路上,腰依然猫着,头依然勾着,我虽然不拉架子车但我忘不了拉架子车的架势。在我走过一程又一程后,我想改变我的走姿,我开始像所有的城里人一样挺起了胸,扬起了头,放心自信地走路。我好像有点春风得意,自以为在城里走了几步平坦的路就成了城里人。也正在我潇洒得有点忘乎了我是谁的当儿,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了个四仰八叉。我的腿被擦掉了一层皮,渗出了血,爬起来才知道是被翘起来的下水道井盖绊了一跤。我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拉着架子车都没有摔倒过,却在平坦的大路上以为不会摔跤的地方给撂了一跤。这一跤摔疼了我,也摔醒了我,增长了我走路的经验,从此我走路又是猫着腰,勾着头。我知道我的走姿不好,我出身农民,这些我不计较,我想走路是很实在的事情,只有看清了前面的路才能迈步,尤其是自以为好走的路。
我见过盲人走路,盲人手里的木棍就是盲人的眼睛,前面有一棵树抑或是一个坑一块石头,盲人马上就能感觉出来。盲人也上楼,盲人上楼下楼很少摔跤,摔跤的人往往睁着两只大眼睛。
后来我认识了一对盲人夫妻,我和他们探讨走路的经验,他们告诉我他们是在用心走路。用心走路实在是一条重要的经验啊!可惜我们走路的人大多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走路从来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有一年我与一帮朋友出门去旅游,夜里坐了一辆汽车,路笔直平坦,车灯照上去路面就像乌亮的玻璃。我们一路风驰电掣,谈笑风生,这么笔直平坦的路闭着眼睛都能走。我们总嫌司机开得太慢。然而我们正在张狂叫嚷中,司机猛地一个急刹车。他明显吓了一跳,我们跟着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在距车前轮不足一米的地方唰地出现一道悬崖。我们没有想到笔直的路途会突然一个硬弯,我们太缺少用心走路的习惯,我们出了一身冷汗,我们却又一次积累了走路的经验。
走路的人当然是自己给自己走路,走路的人在一样是走路的人眼里走出的却不仅仅是属于自己的风景。有人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有人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路靠自己亲自去走,尽管眼前的路各种各样,客观的路障人为的路障随时都会碰到。我以为经常走路的人出门最好随身带一把铁铲,有路障了就铲一铲,有坑洼了就填一填,为自己,也为像自己一样走路的人。我崇敬在地球上为我们踩出第一行脚印的人,我崇敬沿着第一行脚印继续向前又踩出新脚印的人。走姿好,能走出人生大气势的人我会为他鼓掌;走不好,一路跌跌撞撞但依然一路奋然前行的人也是好汉!
我走路时思考走路,思考走路是因为我们天天都在走路。我将我的思考告诉我的一位朋友,朋友拍着我的肩膀竟哈哈大笑起来:“现在谁还走路?出门有车,腿简直都成了多余。”
我不禁愕然。
车多是事实,人很少走路也是事实,但若依了物不用则废的道理,这腿脚岂不是要废了不成?现在的人吃得好,睡得好,肚子越来越大,腿却细得可怜,一旦骨头缺钙,酥了脆了,轰然一声倒下了,那该多么悲惨。昨晚上我就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人不会走路开始爬行,我在惊骇中大叫起来,醒来方才知道原来只是一场梦。
多亏是梦!我长舒了一口气。
夜里我特意端了一盆热水,将为我走了一整天路的这双脚板泡进盆里,我得好好服侍我的这双脚板,明天它还要为我走路呢!我相信,路是走出来的。
四十不惑,而我过了四十却时时困惑。在那些白昼如夜晚般沉郁和夜晚又如白昼般无眠的日子里,我在现实生活里越来越没有了方向感,常常一个人坐在那儿长久地发呆,也常常一个人走得忘了回家。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常常将理想看得比现实还重要,也常常想着想着钻牛角尖,撞了南墙而不自觉。那是新千年的秋天,当我在现实中痛苦无解之时,遇到了另一个理想主义者吴振锋,两人竟一拍即合,都想着逃离原本的生活寻一条异路。两人就一个为一个壮胆,我便想到停薪留职。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是没有顾虑,但我确实再也找不到能够解脱的办法了。妻子规劝,看我意志坚定只能无奈妥协;朋友好心进言,我满怀了感激坚定了想法不再动摇。
另一条路是怎样的一条路,我不知道,这是一条前途未卜的异路,它终将成为我人生的一次重要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