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司机提醒她到站的时候,她拖出座位底下的小包裹,趿拉起在路上因为脚胀得厉害而脱下的鞋。等到终于踏上泥的地面,她的心随着汽车重新启动的马达突突声跳得厉害。一瞬间,她想回头叫住大巴,像年轻时候一样,再逃出他这么多年给她制造的可能性里。
她看看手表,距离见面时间还有半个多钟头。她想找一个地方去洗把脸。但是时间有些来不及。她也不想迟到。相比这样害怕见他,她现在更希望能早早结束这次见面。她把包裹又放回地面,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手是干净的,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握起来的时候谁也看不到手心的茧。她打算一会儿谈话的时候,她的手就这样保持半握。这样他就能相信,这些年她一直在弹钢琴了。
小城里的那家点心铺竟然还在。大烤炉前已经围了几个在等待的人。还在念书的时候,她见过他的母亲也总是围在这个烤炉旁。甚至那时上课坐在他后面,她仿佛还能闻出些甜腻的味道来。点心铺的店主已经不复是当年那位总是围着围裙、戴着袖套的老人。她嘱咐正在面前忙活的这个中年人包起来几斤塔酥。等待的时候,她盯着旁边修自行车的人转着车链,想起自己那辆被母亲卖掉的红色自行车。春假时,她经常骑着那辆自行车去水库找他。那时,他的爷爷在水库看大门,每次去的时候老人都会在傍晚时候的水边搭起一簇篝火,里面扔进去几个红薯。现在水库经过填埋,变成了制衣厂。那位令人愉快的老人,也埋在了离水库很远的地方。
怎么她就老成这个样子了呢?小地方的变化藏得很好,让她只能觉察出自己的变化。以前她骑车经过这条小街的时候,觉得所有人都知道她正在骑向水库。但是现在,她胳膊里夹着几斤塔酥,手上拿着这样象征性强烈的旅行包裹,也没有人愿意抬头多看她一眼。要知道,她现在走向的是她积攒了十七年的犹豫,她心里的这方水库非但没有被填埋,甚至承接了十七年里各个季节下的雨水。水库旁边,或许还生长出她那年离开时栽下的树。
她憎恶自己一个礼拜前拨通的电话。让她现在走在路上,仿佛来迎接一场自己主动承认“问题”的审判。她很好奇,他会不会已经提前到了。于是索性加快步伐,想在约定的地方周围观察他有没有来,有没有变化。在她疾步赶路的时候,她突然担心,在路上两个人也许就会提前碰面。但她想站稳看着他。于是她又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就像一个只是去寄宿制学校看望自己孩子的母亲。雪花越砸越大,顺着她的睫毛沾在她的下眼睑上。她已经能看见那座石桥了。她站稳,感到一阵红色自行车被停好的喜悦。但是在喉咙深处,涌上来的却是一声被她咽回去的哭腔。
她清了几遍嗓子,把脸上融化的雪花用手背拭干净。他背对着站在石桥上。她走过去的时候,脚步还是放得很慢,只是从看望孩子的母亲变成了上讲台领不及格试卷的女孩。石桥上的雪已经积了一些,她低着头看着台阶。突然,他转过身来,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握住了她空着的右手以及她手掌上的那层老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