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夜 夜如墨,所以弄墨的人与夜亲近,被称为“夜猫子”。
不知哪位先哲说过“夜乃昼之余”。他说得实在是太好了。试想,昼有太阳朗朗地照着,人是向往光明的,其他生物也都是向往光明的,就连大汽车小汽车也都是白天出来赶热闹,于是这昼由于喧嚣,终于弄得人烦躁。再说人本来就生活在世俗的社会里,白天要身不由己地为别人为自己忙个不知忙甚,只有当夜幕四合于夜的静谧中才能消停下来安歇下来,用省下来的那点力气为自己好好活一活。
我习惯守夜凡三十余年,虽耽搁了不少瞌睡,多缴了不少电费,但还是学了一点东西,这让我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失为一种合算的生活。
习惯成自然。从每天的太阳咚的一声掉进山背面那时起,我就会很自然地知道我的晚自习正式开始了。我打亮所有的灯光,我喜欢灯火通明,我想让灯火的激情点燃我的激情。夜也能很快让我的心绪沉淀下来,条理归一。我翻开书,习惯拿一本字帖临摹,我常常出入于王羲之生活的那个晋代,颜真卿生活的那个唐朝,也经常去会一会苏东坡、黄庭坚,还有徐青藤、祝枝山那一群先贤。在时间的隧道中往来穿梭,常常让我感觉到我的生活既虚幻而又真实。
我住在二十层的高楼上,夜里临窗而立,沐徐徐春风,迎潇潇夏雨,赏秋月如玉盘,望冬雪裹银装,触景生情,思绪飘飘,常常让我欲歌欲舞欲赋诗欲作文,我恍然是一个夜之精灵了。
年轻时精力充沛,常常守夜到天明,现在人到中年,精力不济,只能送夜至半途。好在夜之于我还有许多,时不我待,我的夜,我要好生守着。
磨 墨
自从人类发明了汽车、火车和飞机,我们再也不用像杜甫一样骑上毛驴去旅行;自从人类发明了墨汁,我们写字只需要将墨汁倒进碗里,从此砚废了,砚成了一种摆设。现代化使我们省略了许多琐繁和细节,在节省下的那一大段时光里,我们在浮躁中打发生活。诗意地栖居成了我们的一种念想,念想那穿一袭长衫,一手磨墨,一手把卷吟诵的古代文人生活。
天很热的日子,陇南一位叫卢金平的藏族雕砚师来西安,送给我一方雕工精良的洮砚。砚质灰中泛绿,绿中透黑,摩挲中有一种玉的润滑。自那一个清晨开始,我用这一方砚磨墨。一边磨墨,一边看书,一边听音乐。用半天时光磨浓一池墨,然后再用半天时光将一池墨写完,我就是这样重复着日子,消费着自己的人生。
苏东坡在《书砚》中说:“砚之发墨者必费笔,不费笔则退墨,二德难兼。非独砚也,大字难结密,小字常局促;真书患不放,草书苦无法;茶苦患不美,酒美患不辣——万事无不然,可以大笑也。”世间佳物难得,苏翁深谙其理。
陕西人喜欢吃一种叫泡馍的主食,掰馍的功夫大有讲究,大师傅以此可判定食客是不是真吃家。我认识一位真吃家,为第二天好好吃一顿泡馍,先一天晚上他就在家下功夫掰馍,两三个小时,不急不躁,犹练静功,直至将馍掰成小米粒状。据说这样的掰馍功夫,才能赢得大师傅的煮馍功夫,才能吃出真正的泡馍味道。
大凡物事,其理相通。所谓磨墨如病夫,要磨好一池浓墨,急躁最要不得。人常说,人磨墨,墨也磨人。看着墨锭在徐徐的磨动中渐渐化去,生命也随着时光的流逝在沉淀。
人的一生究竟能磨去多少锭墨?
我不知道;时光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