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婚的第三个年头,父亲来信说,我和你妈秋收完,就去宝鸡看你们。我就盼着,感觉日子一天一天好长。真到了那一天,父亲的电报说只他一个人来,我就很失望。儿子正上幼儿园,总是感冒发烧咳嗽,如果母亲也来,可以帮我做家务,可以帮我带孩子,而父亲什么也不会……
还有最大的问题是,父亲来了怎么住?如果父母一起来,我就在附近租房让他们住,父亲一个人来,就只能和我们住在一起。最终,我和爱人及婆母商量,把客厅的长沙发搬进我们里屋让父亲睡。我内心是极不情愿的:作为女儿,我也无法接受和父亲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那时的我,是多么的混蛋。
凌晨四点,我和爱人去接站。凉风紧紧追随着我,我的心却是暖的,这毕竟是我结婚后家人第一次来看我。虽然来的并不是我期望的母亲。
父亲小心翼翼地踩着车门踏板下来。三年的光阴飞逝而过,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父亲就老了,黑了,瘦了,矮了,头发也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是加深许多。父亲手里紧紧拎着母亲做的那只军绿色的帆布包,包很大,鼓鼓囊囊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回到家中,父亲从包里掏出两大把水蓝色的毛线和一块灰色的布料,这是给孩子和你婆婆带的,还有葡萄干,是你两个妹子的,每人一袋。
父亲站起身,粗黑的面颊上隐约透着两坨红润。我知道,父亲带来的毛线和布料,应该是家乡最好的东西了。我想象得到,在父亲动身前的某一天,父亲和母亲,曾怎样在兵团简陋的营部商店里,商量许久后才挑选下它们。
我给父亲配了一把家门钥匙,用一根绳串起来,让父亲挂在脖子上。父亲喜欢去自由市场,那里有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老头在下棋,父亲看了一下午不曾说过一句话。
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屋,父亲就睡在门边。每天我进进出出,下班回来,父亲大多是坐在沙发上,眼皮底下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床,床上除了被子枕头,还凌乱地放着儿子的衣物和玩具。透过窗玻璃,是一片被主人遗弃了的桃园,零零星星还有几棵桃树,枝桠上残存的叶片,在风中孤零零地摇动。很多个凌晨,我醒来,看父亲大多又都是坐在沙发上,眼睛望向窗外。窗外黑蒙蒙的,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醒的,我也不知道父亲在长长的夜里,到底睡了,还是没睡。
那一次,父亲只在我这里住了一个月就离开了。直到父亲去世,他再也没来看过我。如今,每每想起父亲,我便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