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详现代汉语里的“别”字,总觉有点别扭,偶尔还倒吸一口冷气。你看嘛,一把刀明晃晃地竖立,是吓人吗?旁边那个“另”,与“男”似是而非,在小篆体里,酷似一个人的“立身”,或者说“骨立”,这就令人无法淡定了。考之古汉语,“别”作如是解:“从冎(gu伲),从刀。”许慎《说文解字》如此解读“冎”:“剔人肉,置其骨也。”咦!《列子》有载:“炎人之国,其亲戚死,冎其肉而弃之。”咦!会其意,“别”,竟然是用刀剔骨也!
想不到一个“别”字,竟有那样血腥的来历。想不到,便想当然:人生在世,要说不得不,就数那个“别”。嗷嗷待哺,那是饿了想吃奶。一辈子都不离开娘怀吗?偏是第一次“别”,便是离开娘怀,叫“断奶”。此别是长别,和呱呱坠地一样,别了娘身,就别想再回去;和花开花落一样,一旦落地,就别想再回到枝梢去。这已经是天大的启示了:人活一辈子,“别”是常态,没有例外。
我想起了“生离死别”的那个“别”。人生百哀,莫大于此别。骨肉父母亲,手足兄弟间,至爱真情人,不得不别,别时容易见时难,那“离别”和“死别”有何区别呢?“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道是“生离”,实是“死别”。汉乐府《孔雀东南飞》有句:“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焦仲卿,刘兰芝,一对恩爱夫妻,被恶母活活拆散,那不正是生离死别吗?柳永词《雨霖铃》里也有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生离死别在即,除了泪眼看泪眼,还能说啥呢?“悲莫悲兮生别离”,此别也,人生之大无奈也!
我又想起了“长亭送别”的“别”。古人不似今人,长亭送别,是真别,是远别,也是长别,且不排除永别,俱可归于泪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此别何时见?茫然,凄然,伤感自然而然。古往今来,送别不归者,大有人在!刘禹锡诗云:“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故地重游,板桥尚在,美人呢?悠悠岁月,何其无情乃尔!此一绝句,堪称“长亭送别”的绝妙脚注。
一曲《琵琶行》,开首便道友别离:“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区区一别,何言“惨”字?那时的远行,舟马劳顿还是奢侈的,一般人行走千里,只能靠脚板儿,风餐露宿姑且不说,虎豹豺狼姑且不计,强盗拦路抢劫姑且按下不提,单道饿死、病死,甚至倒毙路旁的行脚旅人,有多少呢?李白诗云:“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只此一首,道尽朋友间的离情别意。
李白《忆秦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霸陵驿站,灞河桥头,天天都有折柳赠别的。别若是人间美事,谁人会伤感呢?人间多半的别离,乃是人生的应有之义,宿命使然,不得不然。“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不归都有可能的,很多慈母到死都见不到游子。人子,多半都是游子。虽说“父母在,不远游”,不过说说而已,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远游行吗?为了生计,为了逃命,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建功立业,不做游子都由不了自己。服役戍边,赴京赶考,游学做官,经商、打工,凡此种种,都意味着“三别”:与父母别、与妻儿别、与家乡别。
相思、乡思,都是别离的意思。别有长短,也分暂永。长相思,缘起长别离。“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那是长别离产生的长相思。俗话说:“小别胜似新婚。”那是短别离,自然妙不可言。譬如热恋中的情侣、恩爱中的夫妻,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哪舍得别离?但人不能坐吃山空,总得上班、种地,早出晚归也是“别”,自然是“别有滋味在心头”了。
人,不管谁,都有最后一别,那个“别”,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