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微博、微信之后,诗忽然繁荣了,或者说泛滥了,至少是空前地备受青睐了。却原来在芸芸众生里,包括政客、草根里,是隐藏着无数诗歌爱好者的,他们不独爱,还创作,产量还蛮高,有的产量甚于热情,在朋友圈里还颇见人气、人脉,只要有“诗”发出来,就不愁有点赞、美评和打赏的,有的赞评还居高不下。我读过很多人气旺旺的所谓诗人的大作,或自由体,或不自由体(古体),读多少遍都一头雾水,都莫名其妙,都人云亦云或不知所云。一些句子明显不通(甚至狗屁不通)或不合逻辑(甚至悖于常识),偏是有那么多拥趸、点赞,真真匪夷所思,令人惊讶。黑格尔说,存在的便是合理的。于诗而言,是真的吗?
诗是什么,我不想重复定义,因为那是常识,但我怀疑,未必写诗的人都心知肚明,都心领神会,恐怕想当然的不会是少数。一些人天生就有诗性,没有接触到诗,却能吟出诗,这是天分,不能否认;一些人天生聪颖,兼有悟性,一旦接触到诗,就能吟出诗,这样的诗人,理应受到尊重;一些人虽然天赋阙如,却爱诗如同爱异性,孜孜以求,乐此不疲,写出来的也不能说不是诗,那就让他写吧,写吧,写再多也不会危害人类,至少不会危害他自己。人有高低、美丑,诗人中就会有平庸、媚俗,理解万岁可也。令人遗憾的是,一些人莫说汉语言基本功,连一段话都写不通顺、整不明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却写诗,还一首一首地发表,甚至获奖,真不明白是诗在作弄他,还是他在作弄诗!写不了散文,却能写出“诗”?分明是病句在开会,却是“诗”在排行,把大白话像垒墙一样垒起来,就以诗自认了——凡此种种怪象,真令人替诗难过替“诗人”难为情。唉,诗怎么啦?竟遭遇如此恶搞!
爱诗是对的,写诗也没错,想玩诗就玩呗,但别糟践诗,行吗?做诗和做人一样的。呱呱坠地,嗷嗷待哺,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做人都有个循序渐进呢,不会走,就想跑,即使能跑,那姿势一定也不好看。什么是诗,总得懂吧?诗的常识,总得了解吧?诗的技巧,总得掌握吧?诗的讲究,总得略知一二吧?诗的经典之作,总得领教、揣摩吧?不说满腹诗书,总得能背几首吧?不懂不能装懂,不会不能瞎整,照猫画虎起码不会画成老鼠吧?诗的常识还是要尊重、遵循的:是律诗,就得守律,古今音韵可以通变,但不能离谱,否则便不伦不类了;是自由诗,自然不受格律限制,也无固定格式,可以押韵,也可以不押韵,但节奏感不能没有吧?缺少旋律的句子堆垒,能叫诗吗?
在所有的文学形式里,诗是最原始的,也是最高贵的,更是最浪漫的。说诗最原始,有《诗经》为证;说诗最高贵,有唐诗为证;说诗最浪漫,诗可以自证。万物丛中,诗是花香;万籁之中,诗是鸟语。人是万物之灵,诗是万物之魂。人有诗性,才有浪漫情怀;人有诗情,才有抒情冲动;人有诗才,脱口而出的不是诗,也是“无韵之离骚”。音乐是诗情荡漾,绘画是诗意挥发,吟诗作赋是诗心放射光华。世间有美丑,诗一定是美的延伸、扩张、升华;人间有善恶,诗一定是扬善抑恶的;情感有高下,诗一定是居高临下的。人心诗化了,人情就美化了,人与人之间起码润滑了。人有一颗诗心,看万物都生发慈悲,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忧国忧民几乎不由自主了。屈原如此,李白如此,杜甫更如此。
忽然想起了杜甫的一首诗:“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首诗放在“当时”,会有几人点赞、激赏呢?放在现在,又会有几人不心悦诚服呢?杜甫怀才不遇,却成了诗圣,至今罕有人能超越;“王杨卢骆”,即初唐四杰之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在唐诗里的地位,至今罕有人质疑。这首诗启示后人:有志于诗,首先要知诗、懂诗、尊重诗,既不在技巧上困于纠缠、束缚,也不在技术上失之一知半解,甚或一无所知。其次要有自知之明,要懂得一个道理:对诗唯有爱是不够的,天赋、才情是不可或缺的,否则吟诗再多,也等同自言自语,宛如无病呻吟,不贻笑大方,多半是因为“大方”不屑一顾。再其次要有定力、主见,不能跟风,尤其是轻浮、轻薄之风,不能随波逐流,更不能放任自流。抱团取暖确实暖心,但暖和的不是诗心,是私心;互相抚摸确实舒服,但舒心话不是抒情诗,而是喁喁私语。鹦鹉可以学舌,但永远唱不出百灵鸟的歌;麻雀可以飞高,但永远不能高到云上去。古往今来,接地气的诗只能在云上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