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到了新疆,见到了那个散佚三百年的哥。
这五六年来,一直有个念想,得沿着故乡书房沟逃难的两位祖先的生命足迹,去寻访拜谒一下那个与我血肉相连的另一个家。无奈,俗务缠身,百事不顺,直到近日公休方才成行。
拙作《书房沟》2012年出版后,对倾尽自己七八年心血的作品,没有一点期望显然是自欺欺人的,毋庸置疑,更多的心怀还是隔岸观火的想法多一些。小地方小作家的作品,大概率一般都是出版社统计表中的一枚数字,蜷缩在地下室角落的一堆纸而已,没曾想在太白文艺出版社的鼎力推介下,竟然在极度萧条的书市侥幸存活了下来。一时间,多次再版,盗版汹涌,仅自己收纳的各种盗版就达十几种,全国几大电商都参与其中,自己却束手无策无暇以对。曾经不止一次地自嘲道,是盗版成就了《书房沟》,时过境迁,再次回味那段时光那句话是何等的浅薄和幼稚。自己只是把故乡书房沟曾经波澜壮阔的恢弘历史,很粗陋地用自己不曾熟稔的笔头串联在一起,那些专业的编辑老师们更多的是看到这些文字后面的故事;那些视书如命的读者,更多的也是看到自己父辈倔强的身影。
平心而论,这本书更多的是唤醒了自己,让自己对写作、对生命有了更深层次的体悟。原先视写作为消遣的自己,开始对文字、对生命有了种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感,觉得笔下的每一个文字,不仅仅有头有脸、有身有形,更有生命和尊严,你必须用心待它,用心去呵护它。千年文字会说话。我们所有的思想和修行,就在自己笔下那不经意间的垒垒方块里,糟践那看似冷漠的文字就是糟践自己麻木不仁的脸面,这也正是《书房沟》后不敢再次投身新一部长篇小说创作的主要原因,不是不想写,也非无好题材,主要还是深感修为不够,沉淀不到,怕亵渎了那些无辜的文字。
记得给一位朋友小说的序言里写过这么一句话,坚信在我们人类认知的三维世界之外,还存在着我们现在无法考证,但一定存在的四维、五维乃至N维世界。生命就是在我们无法考证的多维世界里,不舍昼夜地轮回着。人类就是从一个山川走向另一个山川,从一个大海走向另一个大海,人类逐水而居的迁徙史就是其日益蓬勃的文明史。然世界再广阔,文明再久远,但识别人类生命的密码不会改变,生生不息,历久弥新。
过多无休止的重复生活,让每一个身处底层的寻常百姓,自然间多了些彷徨和焦虑,许许多多人穷其一生都未曾走出过目光所及的那个村子、那片山林、那方湖泊,一辈子甚至于没有那一缕风,一阵雨走得远。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正因为其有限,更显其珍贵和奢华。
中国人总爱说,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其实新疆之大,不仅仅体现在它辽阔的土地上,更多地体现在它博大厚实的移民文化上,天南海北的中国人都能在新疆这块神奇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形成一种多民族、多地域大融合后的独一无二的地域性格特征。新疆人有着草原般的柔情,戈壁一样的风骨,更有着大山似的胸怀。自己写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老牲》,就是描写内地一位下海公务员在新疆的创业史。这一次的新疆行,却有着叫人无法忘怀,甚至于久久难以平复的温暖。感觉一直很陌生的新疆大地,第一次真正接纳了自己,自己甚至有了些许主人翁般的自豪,因为那个散佚三百年的家兄,还有他那一见如故的兄弟们。
生命脆弱、世事无常,每个人都想生活在风调雨顺的太平盛世,可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文明时期,个人乃至聚屯而立的村落,有几个人几代人能逃脱靠天吃饭的窘境。从某种程度而言,祖辈们拖儿带女、筚路蓝缕的逃难史,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百折不挠、自强不息的奋斗史。特别感谢《书房沟》,让我认识了文字以外的世界,让许许多多似我一样懵懵懂懂的游子找到了故乡,回到了故土。当全国各地数以万计从书房沟走出去的游子因它结缘,因它迸发出新的故事,才是这本书最大的收获。《书房沟》毕竟不是报告文学,在那个温软如春的小山沟自己也只是生活了十几个年头,因拙作而起的各种争辩以及不解实乃功力不逮所致,无法全景式呈现给广大读者。1980年,震惊清庭的凤翔打盐局农民起义,首领便是书房沟的祖先李猪娃,书房沟不仅有两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张洁女士,还有救民于水火的农民英雄,这一文一武影响陕西乃至全国的绝代双骄奠定了宝鸡第一文化沟的文脉基础。这块神奇璀璨的热土,还有许许多多急待挖掘的故事和史料。李猪娃晁摇摇起义失败后,晁摇摇旋即被逮杀头,而史料只说李猪娃是一年之后从平凉庄浪被清廷捕杀。为什么一年后从庄浪发现?《书房沟》出版后,素昧平生的平凉市政协刘本本先生,首先从《书房沟》中发现了端倪,紧接着我那失散三百年的远在新疆的从庄浪县茬儿李家走出去的疆二代李拴成兄也发现了端倪,他是一位很成功的企业家,有着新一代企业家通有的自律和睿智,更有着我由衷敬佩的公益情怀,他为庄浪老家修路、建校、印族谱,几次来书房沟祭祖,何等的情怀和眼光。
这回新疆行就是应他之邀,探亲去的。虽然这次新疆之行只有四五天时间,却有着前几回新疆行根本无法比拟的意义。因拴成兄的缘故,在新疆也认识了许多似他一样纯粹敦厚的朋友,让自己一度焦虑不堪的心儿在苍茫辽阔的新疆大地得到了几许安宁。庄浪县那个书房沟去过两次,三百年的日月轮回,那里亲人们的口音虽然有了很大的改变,但与宝鸡书房沟几乎同一模子的老城堡,小山沟,太白庙,还有那里大爷大娘口口声声叨叨不休的一句话:“我们是从宝鸡蔡家坡老李家迁过来的。”一瞬间,便会把你打回原形,恍若隔世。可以肯定的说,在祖先李猪娃起义失败,被从庄浪老家捕杀前,宝鸡的书房沟和庄浪的书房沟,两地虽然远隔五六百里,山路崎岖,但血浓于水,两家依然很紧密地联系着。只是祖先李猪娃起义失败后,两家方才联系中断,这也是宝鸡史学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悬案。甚幸,《书房沟》让两个老李家重新联系在一起,也了却一件不解之缘。
人之渐老,自然就宿命起来,总觉得人类是被一种已知世界之外的力量牵引着。追溯我们书房沟老李家从山西大槐树伊始六百年的迁徙史,祖先们的确有着我们难以企及的大智慧,他们不经意间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独一无二的生命密码。家之上乃家族,家族之上乃民族,民族之上乃苍天,然苍天再大,都是一个个家庭支撑起来的,同一家族生命正若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根在哪里,故土就在哪里,从这棵根脉之上绽放出来的细枝末叶,还有它随风飘散的种子,不论时光,不论地域,总有机缘相遇相识,再次团圆。这正是生命的伟大和传奇,更是祖先的荣光和荫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