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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9年11月18日
病中的路遥
病中的路遥
  远村在西京医院看护路遥,金铮摄于1992年11月10日。一周后,路遥就去世了。《喜剧世界》主编金铮患有哮喘病,照相时,咳得厉害,手抖了,照片有点虚,但远村还是很珍惜,这是他和路遥唯一的一张合影。远村左手中指裹着纱布,是给路遥削苹果时,不小心划伤的。
  著名诗人远村,当年追随路遥,不离不弃,一直守候在路遥的病榻前,27年来,关于路遥,从不接受采访,面对铺天盖地的怀念文章,也鲜见他发声。 
  路遥生于1949年12月3日,逝于1992年11月17日,征得远村同意,我们转发其旧文《病中的路遥》,以示缅怀。
   
  路遥是我尊敬的一位作家和师长,也是我的同乡。他在西京医院住院期间,我既要照看他的女儿,又要去医院侍候他。
  我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快就告别这个世界,当这一切都在瞬间变为千真万确的事实时,我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悲伤。当时,有许多陌生和熟悉的报刊编辑纷纷要我给他们写点路遥在病中的情况,我一概拒绝。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好像还在医院里,不久,就能健康地站起来。
  事隔数月,路遥的生前好友金铮,一再鼓动我把那段与路遥在病中相处的日子写出来,以便世人对最后的路遥有所认识。写出来,也是对路遥的负责,至少,可以让人们越过一些道听途说者制造的雾障而看到一个真真切切的路遥。
  基于此,我提笔写下了这篇《病中的路遥》,也算是对路遥的怀念。
   一
  路遥从延安转到西安治疗时,就住在西京医院传染科的7号病房中。后来因病情一天天加重,长时间卧床不起,他的胯部肌肉溃烂,又搬到8号的高干病房。路遥不习惯睡软床,就跟夜间陪他的弟弟天笑把床调换了位置。
  西京医院对路遥的病情很重视,给他看病的主治大夫是西北地区一流的肝病专家严荣教授。路遥不止一次地对我和航宇,以及前来探视的亲朋好友说,严教授技艺高超,对肝病的诊断还纠正B超的错误。路遥对他很信任,但严荣教授极少来,主要是他的研究生康文臻给路遥看病。一度时间,我和天笑给路遥做工作,请个老中医来看看,路遥说要相信科学,中医总是玄而又玄的,不能太信。虽然,医院传染科也请过中医科大夫,外面的朋友也请过一位很有名望的老中医,但都是来给路遥治胃病的,因为他总是反复出现不能进食和大便不畅的现象。
  我是在1992年10月2日开始,每天去医院侍候路遥,一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在此之前,我只是照看他女儿的生活,每天只是抽空去医院看看他。10月1日路遥打发航宇去陕北,一方面跑他的五卷本《路遥文集》的征订,另一方面去搞偏方。所以,路遥就要我去医院看护他。
  病中的路遥,比以前更显消瘦和憔悴。他很喜欢跟我们讲一些陈年旧事,也乐于开一些有趣的玩笑,这是路遥与住院之前表现的不同之处。至今,有许多认识路遥的人,都认为路遥是一位沉思默想的作家。但躺在病床上的路遥,话却多了起来。总是要跟我们说这说那,我们有时尽量不去接话茬或者干脆不让他说,怕他劳累,他还执意要说。也许是他怕我和天笑烦,就说一些话逗乐,也许他真的有许多话,要向我们倾诉。天笑有时会跟他说一阵笑话,路遥就会愉快起来,眼中顿时流露出一些惬意。
  路遥还对我和航宇说:“这次害病麻烦了许多人,我欠人家的太多了。”在历数许多我们知道或不知道的名字之后,笑着说,“最过意不去的还是你们俩,不过咱亲着哩。”
  大凡身患重病的人都会觉得前途暗淡,心灰意冷,但路遥却非如此。他一直对生活抱着无限美好的向往。他对前来看他的朋友说,给他买几件过冬的衣服,还说出院以后要在外面走动,有一套款式大方又有些现代风格的运动衣更好。还问朋友什么地方环境最好,他出院后要疗养一段时间,听说棒槌岛风光好。他说这些时,显得很激动。
  路遥关心国家的命运。在党的十四大召开之前,他反复叮咛我,叫单位搬个电视来,他要看新闻。十四大召开期间,每天实况转播和新闻节目开播前,就早早地戴好眼镜,摆好架式。看完后,又是一阵议论和分析。那几天,他还要我把《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拿来。他看报十分仔细,因为一只手上扎着吊针,一手翻报纸很不方便,我就手执报纸,让他阅读。作为新一届陕西省作协主席人选(省里已通过),他十分关心作协在新形势下的发展,他说咱们文人也要走向市场,不能光坐在岸上,看人家“下海”。他还让我给外面的朋友打电话,叫人家来给他讲讲外面的事情。他说,最好叫下午就来。当这位朋友前来时,他一边听着,一边还要说出自己的见解。
   二
  路遥是一位意志坚强的人,无论病魔如何折磨他,始终不曾屈服。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每天要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显得亢奋而振作。
  有一次,他要上厕所,我和天笑把他从床上扶下来,他竟然脚步利索地走进洗手间,我和天笑喜出望外,为这意外的情形激动得同时笑出声,觉得这些天的辛苦总算有了回报,路遥能自己行走了。
  便毕,路遥打算自己向病床边走,我们也试着看他能否走到床跟前,只是轻轻扶着,可他怎么也迈不出一步,我们就扶着他走,他抖动着胳膊企图摆脱我们,他要独立完成这一段路程,我看见他咬着牙在暗自用劲,但一切的努力无济于事,最终还是我们扶着他躺在床上。
  他在床上躺着很不平静,也不理我们。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路遥独自行走,他短暂的一生,走过许多不平之路,在病魔的面前,他没能闯过这一关,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文学,他付出的太多了。
  在西京医院放射科的楼道里,躺在单架车上的路遥鼾声大作,他已经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自从进了医院,他还没有睡得这么坦然,这么无所顾忌。
  路遥一直胃口不好,大夫怀疑是肠胃出了什么问题,要给他做钡餐透视,一时人多,我和康医生、天笑就只好站在门口排队等候。
  轮到他做检查了,病人必须随机器转动角度,事先,还要咽下一种白色的液体,稍有一些这方面知识的人都会明白,那是非常难以下咽的。但路遥一饮而尽,站在仪器上,不让我和天笑扶他。天笑怕有闪失,抓住他的胳膊,他又甩开。
  在医院里,最难忍受的就是一天十几个小时输液治疗。路遥一直坚持咬着牙,刚强地对待这一艰难的过程,日复一日,已经躺在病床上2个多月的路遥,每天都要忍受这个近乎伤残的过程。
  他的体质越来越弱,他的胃口时好时坏,输液的过程却越来越长。由于肝病太重,病人必须依靠血浆和高血糖之类的药物增强体力,久而久之,血管渐渐硬化,一针扎进去,无论护士怎么摆弄,都不见药液下滴,只好重来。护士急得额头出汗,找不到好的血管,路遥一边咬着牙,一边还微笑着说,不要紧,慢慢来。
  他的双手上很难再找到一根好的血管,来顺利地输液,只好换到双脚上。过一段时间,双脚也不行了,又换到双手上,还是不通,即使通了,药液滴起来十分缓慢。
  路遥去世前10天左右,往往上午10点吊上输液瓶,直到后半夜才能输完,看护的人都支撑不住,何况已经骨瘦如柴的病人呢?最后,大夫建议双管齐下,也就是手和脚两个输液渠道同时进行。每天液体输完,他说他连被子都蹬不动了。他不想吊了,他实在受不了了,看见他在痛苦中挣扎,我的心像刀割一样,我含着泪说,咱不吊了,明天就转院。转到中医院,吃中药就不用吊针了。路遥说,好,听你的。
  
  古城的秋天,阴雨连绵,谁要想在这个季节见到太阳,就是一个奢望。三天两头下雨,滴流淡水的日子让人闷得心里发慌。但10月15日的这一天却格外不同,阴云退去,蓝天显露出来,太阳将柔和的光抛洒下来,我心中有了一丝美好而舒坦的欣慰。
  我急忙将门打开,朝着床上的路遥说:“王老师,你看太阳出来了。”
  “真的!”路遥说着支起身子,从床边的小柜上面拿起眼镜。
  路遥戴着一个镜片已经碎裂的眼镜,极力向门外的世界望去,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么晴朗的天气了,他看了很久。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但他肯定是在用想象来完成他对阳光和温暖的渴望,我知道,路遥最喜欢在正午时刻,坐在太阳下想他的心事。《延河》编辑部的院子是个四合院,有丁香和玉兰树,一到中午,刚起床的路遥就会来,我搬一把藤椅到院里,路遥就坐着晒太阳。
  10月18日,他的五弟王天笑回陕北老家给他寻些粮食去了。所谓粮食,不过就是些小米、豆子、咸菜之类。路遥高兴地对我说:“九娃长大了,一条汉子又站起来了。”
  路遥又开始回忆他们王家的家事和他自己的童年,讲到他的母亲时,眼睛都有些湿润。我在一旁听着,想把他的话头差开,免得他一会讲到伤心处激动,大夫一再嘱咐我,病人需要静养,不能生气,伤心,动怒,特别像路遥这样的肝炎病人,更得有个好心情,才能配合治疗。
  路遥还说了很多,他说他的母亲很会做饭。他说只要回家吃上一个月母亲做的陕北饭,身体就一定能好起来。
  路遥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女儿路远。前年冬天,写《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他对我说,他这一辈子唯一的财富就是远远这个宝贝女儿。去年夏天,西安气温高达40益,不顾朋友和四弟天乐的劝阻,执意要将房子装修一新,他说,要给女儿一好环境。
  8月底,路遥躺在延安地区医院里,我去看他,他高兴地说,房子装好了,远远一定呼噜噜地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在西安住院时,西影厂的朋友来看望他,竹子刚说夏天不要装房子,话说了半句,他就打断了,他说他要给孩子一个舒适的环境。
  路遥总是放心不下他的“毛格蛋”(路遥口语)——路远。我每次去医院,他都要问家中孩子的情况,问保姆怎样,还要我把保姆带到医院,当面叮咛。他说路远的口味偏向于南方人的吃食习惯,喜欢吃炒菜和米饭,而保姆是关中人,擅长做面食,怕远远不习惯。
  路遥还给来医院看他的朋友交待,重新找个会做南方饭的保姆,孩子不能饿着,他显然很不安,护士劝他不要急,他很生气地说,怎能不急,孩子饭都吃不上。我说,目前还好,远远还没说保姆不行。
  11月9日,是女儿路远的生日,路遥早在一周前就给我说,给远远订个生日蛋糕,还给前来为他送鸽子肉的金铮夫人吴军业嘱托,那一天,麻烦她给远远做顿饭,远远过生日还要请一些同学,怕保姆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把头转向天笑说:“给远村些钱,让远远把生日过好。”我说,钱还没有花完,不急。到了路远生日那天,吴军业的父亲突然病重住院,她要去医院照护老人。刚从南方归来的金铮,放下家里的事情,为远远买来鱼肉蔬菜,并亲自掌勺,为路远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生日庆宴,同时还为远远和她的同学们拍了照片。金铮从下午5时一直忙到晚上8时多才匆匆离去,因为他家中的孩子还等着他回家做饭。
  第二天早上,我去医院,如实向路遥汇报了路远过生日的情况,他高兴地说:“过好了,过好了。”他说金铮夫妇真是好人,他这一次得病可把人家拖累了,人家把家里的鸽子杀了给自己吃,还把鸽子蛋打进面条里,让他滋养身体。
  我说我给远远买了一个精制的花瓶和几束鲜花作为你给她的生日礼物,远远和她的同学高兴地跳起来了,他说好,还是你想得周到,你看我现在这个脑子,把这给忘了。
  过了一会,来了朋友看他。路遥就把我说的情况向来人复述了一遍,然后,很兴奋地说孩子的生日过好了,有那么多人帮忙,过好了。
  
  天气越来越冷,路遥的病情在不断加重。从陕北回来的天笑给自己的哥哥背来一大口袋各种粮食,哥俩兴奋地抱在一起,好一阵亲热。
  我在饭馆跟天笑一起吃饭时,提醒他说路遥的病情可是一天不如一天,是不是转院,采取中西医结合的办法治疗,许多比你哥病严重的人,经过一段治疗,最后还是站起来了,天笑很同意我的看法。
  回到病房,当天笑跟路遥说出这些想法时,路遥一声不吭,表现得很冷淡,我不好再说什么。
  11月14日上午,路遥又开始不能进食,他要我给霍世仁挂电话,请中医科的大夫给他看看胃。我去传染科值班室拨通电话,很快传来老霍的声音,他把我当成路遥的弟弟,他说依我看,你们还是转院治疗,我说,现在路遥的体质极弱,病情也很重,根本不敢动。我说,路遥说你有办法,请医院的中医看胃,他说他一定来。
  路遥在这一天没有输液,上午睡得很香,醒来之后,问我他睡着了没,我说鼾声震得房顶响,他说睡了多久,我说2个多小时,他就一脸轻松地说“啊,舒服,睡美了,一满不要吊针多好。”
  11月16日,这天上午,我刚进门,躺在床上的路遥努力动了动头说:“远村,我不想在这儿住了,咱这就转院。”我说好,单位已经开始想办法了,你放心,天笑已给单位说好了。
  路遥一直在病床上翻来覆去,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他说肚子里发烧,很难受,只想喝水,他说喝了那么多水,怕死人了。我说那就熬点清米汤,少喝点水。路遥说:“能哩。”
  米汤熬好后,他并没有喝,没一点食欲,只在下午3点左右才喝了一口,就不让喂了。
  大约10点左右,门里进来一个陌生的女大夫(后来才知道姓仇),询问路遥的病情,问他哪里不舒服,劝他要继续输液,路遥很少说话,不理人家。
  路遥这两天心情一直很沉重,因为严教授有事外出了,严教授的研究生康文臻大夫也有新的科题,他的治疗就由仇大夫来负责,路遥很不高兴。
  11月16日晚8时左右,我叫上航宇,又到医院去看望路遥。这时的路遥比白天要平静些,下午3点开始输液了,还没有输完。待了一个多小时,看到他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就问路遥:“王老师,你有什么事没?”他回答说“没有,不早了,咋回客”。
  11月17日早晨,当我骑着自行车到医院,开门的护士说“人都不行了,你才来”。我以为她跟我开玩笑,说你胡说,昨晚还好好的。心里还是不踏实,就一路小跑冲向路遥的病房。
  但我来得晚了,抢救的氧气瓶已推出门外,路遥躺在病床上,五弟天笑抱着他嚎啕大哭。
  路遥就这样走了,许多人都感到意外,就连经常给路遥看病的康大夫也感到意外。那些一直关心路遥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更是感到震惊,怎么会呢?他那么年轻。
  路遥走了,我会记住1992年11月17日凌晨8时20分,这个让我和路遥阴阳两隔的时分。我会深深地怀念以至永生永世都将他深刻的见地兄长般的教诲铭记心间。尽管,他的人生之旅,会因为这一瞬间的停顿,给我们留下无尽的缺憾,但他倾其一生所完成的五卷本《路遥文集》,又让我们认识到他的人生是完整而辉煌的。
  路遥兄长,你走好。
  (原载1993年第12期《喜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