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老汉在山上整整住了一个冬天了。陪伴他的,是一百多头山羊和一只土狗。
每天早上,露水差不多一干,老汉就会吆着羊群,去更高的山上放牧。其实,再高的山,也早就光秃秃了。一百多张嘴,再大的一片山,也会被吃光。
老汉和羊们,每天都希望能找到新的绿色。这样,羊们就不会掉膘;老汉呢,也好歹有了业绩。可是,漫长的一个冬天,除了老天爷赐予的寒冷,是不会出现一点奇迹的。老汉和羊,似乎懒得思考这些。只是每天重复行走在大山的沟沟壑壑,去获取少得可怜的树叶和绿草。生命的力量是伟大的,他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地熬过了冬天。
老汉是个酒糟鼻,也是个幸福感极强的人。每日里,只要有三样,老汉就很开心:有草,羊娃们就会混个肚子圆溜溜;有辣椒,老汉的饭碗里就显得丰富了,咀嚼饭食也会香喷喷;有酒,夜色和山岚都会跟着一起醉醺醺。老汉说,人生每天只要有“三饱一倒”,够了!
我有时候,遇到周末空闲,就会买点大肉,拎上一瓶“古秦洋”上去,陪老汉乐呵乐呵。等夜色灰蒙蒙时,老汉就把羊吆进圈里。这时候,老汉无事一身轻,我们就开始进餐了。吃着自己做的柴火饭,就着猪蹄子焖洋芋块,我们很有滋味地喝酒。
老汉说:来,走一个!
我就端起杯子,狠狠地嘬一口。这时候,风,最不识趣,从墙缝里灌过来,后背有点渗冷,胸口却是热乎乎的,如意。
老汉是个善于喝急酒的人,酒一下肚,就前三皇后五帝地满嘴“跑马车”——这其实是我最喜欢听的。那些看似不着边际的故事里,或多或少会存着一些生活的哲学和处世的道理。
老人说,早先,他在安康平利打猎,曾一枪收拾了两只麂子,一些乡里的领导知道他是神枪手,找他要野物去给上面送礼,后来就升迁了。
老人还说,你记得吧?前些年你吃的熊肉,就是我搞的。现在,那些好东西,都没得了。
喝一口大酒,老汉又说,这荒山,其实也有灵性。你看那片地,收了多少洋芋和红苕啊,最大的一个苕,足足六斤!说着话,也不忘了给桌子底下打转转的狗子夹一大块肉吃。
老汉其实是忘记了,再灵性的庄稼地,没有人耕种,也只是枉然。当然,我这样想着,也并不说破,尽管我每一次都看到他挥汗如雨的辛劳。
喝着酒,有时候,我也跟老汉摆摆谱。平日里不敢说的话,也会蹦跶着跳出胸腔;一些貌似伟大的愿望,也会信誓旦旦地暴露出来,畅畅气;一些愤愤不平的事情,也忍不住脱口而出泻泻火。这样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最本真,最受活。我知道,老汉看我也是惺惺相惜——醉眼看人人不妖!
有时候,酒走得急了,老汉就开始饶舌起来。我就轻轻劝一句:差不多了,收吧!我们就收了酒瓶,戛然而止了酒里的快乐,复又回到芸芸苍生中间,继续克服不合时宜的不习惯,寻找合适自己躲藏的位置。
山上没有电,安了一个太阳能板。这样,有冬阳的日子里,就会显得幸福感极强。靠太阳板吸热,夜里就会有光明,还能看电视,空旷的山上就显得极富生机。除了羊咩咩间或饿了的嘈杂声,还有了电视机里传出来的秦腔,仿佛山下人家户里的拉话,也让老汉温馨些,也让老汉的烈酒里多了一点点下酒菜一般。
山上没有水,隔几天,老汉就会下山挑水。挑着水,老汉也能在上山路上扭秧歌。颠颠的,极富韵味,仿佛要把这一挑担子也忽悠得活物一般,跟着他一起快乐起来。
年前,我答应过他,要去陪老汉喝酒。可是,俗务缠身,没有实现,现在三月了,太阳天天挂着热乎乎的笑脸,山上夜晚的光亮应该不会缺了;大地也该复苏了,又可以栽辣苗了;小草发芽了,山上也很快会绿茵茵了。
这些都不缺了,老汉的幸福也就来了,我的快乐也会多些了。
所有的岁月静好后面,一定是有很多默默的付出在支撑。酒,还有放羊老汉,都是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