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住在城区的单元楼,客厅的灯,卧室的灯,过道的灯,床头灯,电视墙灯,卫生间淋浴取暖用的碳纤维灯,随处可见的灯饰让房间变得明亮起来。很多时候,晚上打开客厅的仿羊皮吸顶灯,那种雪白的光亮虽然并不刺眼,但还是感觉远比白天更像白天。
享受着生活给予的舒适和方便,就渐渐淡忘了白天和黑夜的区别。有很多次夜间回来,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庭院,我甚至不置可否地讪笑起来:“呀,怎么好些天没见月亮了?”这时心随意动,仰起头在楼顶的天空搜寻许久,那种失而复得的愉悦,还真有些久别重逢的感伤。
当昏黄的路灯在眼前忽然熄灭,紧随其后的,是那些用过的烛台、煤油灯、罩灯、马提灯、嘎斯灯、汽灯,连同温暖亲切的回忆,又在眼前一一浮现。它们不只在过去以先进和文明的象征给我以惊喜,而今伴着难以忘却的乡愁,又使我得以穿过漫长的夜晚,像一株沉默的树伫立在天底,对我构成极大的诱惑。
在过去,灯光的颜色就是温暖。如同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容不得半点阴影和细节似的,作为最初的记忆,那是在老屋单边盖的低矮局促的土坯房中,炕沿铺有磨得光溜溜的木板,木板的两端用青砖各垒有一个白灰抹缝的炕台。在房门背后的炕台上方,挨着窗户,是从墙壁掏出的灯龛。小小的煤油灯,平日晚上就在炕台点燃着,白天起来又被移到灯龛中去。
煤油灯的瓶子,似乎一直是大哥曾经用来装墨水的圆玻璃瓶,以后又改为装鸵鸟牌蓝钢笔水的长方玻璃瓶。大概间隔数年,等到买了设计有底座的葫芦状的正儿八经的煤油灯瓶,瓶壁壁沿有一圈花边装饰,却又让我在好奇中得以觉察到生活的进步。
父亲到镇上买煤油,向来是拎着一个空酒瓶来去,瓶颈上系有油汪汪的麻绳。往常煤油瓶一直就悬挂在门后半墙钉的老式铁钉上,铁钉同时还挂有镰刀、粗麻绳,竹凉帽之类平日常用的物件。
煤油灯灯头是找铁皮匠用白洋铁皮剪裁出来,圆圆的瓶盖和中间插的铁管连接部还给点了焊锡,使它并不会松动。在三五岁年纪的上世纪70年代中期,正是它给了我关于现代科技的粗浅认识,让我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朦胧的向往。
因为穷,家里的煤油灯很多时候只是点了一盏,所以哪里有灯光,我们弟兄几个就聚在四周。当天色暗下来,母亲将煤油灯搁置在灶房锅台和厦屋相通的灯龛上,挑亮灯芯,一个人坐到灶火前一声接一声拉动风箱。水蒸气和炊烟混合在一起,从灶房的瓦檐下翻滚而出,有多少美好的记忆就来自这若有若无的闪烁不定的灯火。我们在灯下打盹,那份甜蜜的睡意又多么像一群小猫围着母猫跳跃玩闹。
晚上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跑到后院撒尿,但见在敞露的苞谷秆遮棚下,母亲依然头顶一轮明月,还在借煤油灯微弱的灯光织布。乍起的阵风、猫头鹰的哀鸣、母亲踩动织布机时节奏明快的踢踏声,一再衬托出夜的万籁俱寂。
早上摸黑起来上学去,母亲给我们穿衣、取鞋,于庭院和房间穿梭,来去端着煤油灯,替自己暗淡的影子开路。晚上在灯下写作业,母亲借着灰暗的灯光纳鞋底、纺线或者剥苞谷粒。等到临睡了,母亲这才端起煤油灯,心神安定地去灶房刷锅洗碗,摇曳的光影不忘给她已不年轻的脸庞添上唯美的花边。
煤油灯火苗有着内外两层深浅不一的亮色,随着一缕青烟的袅娜飘散,真像是安徒生笔下的童话世界。寂静之中,母亲有时要剪去灯芯上通红的灰烬,使火苗变得更为明亮些,这就是充满诗意的落灯花了。
到风雨之夜,母亲端着煤油灯去了院子,一手护着火苗,如同呵护自己的孩子那样。此时的我们都趴在窗台下,支楞着头,专注听着风裹挟了雨,轻轻摇曳庭院泡桐枝的声响。此时的灯光隔着窗户纸照耀过来,更像是一轮毛月亮,一轮被母亲不断擦拭的毛月亮。
而今煤油灯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但它豆大的光亮依然闪烁在我的眼前,连同苍白的月光,而我这样,不也像北极熊坐在没有雪的岸边,陷入了痛苦的思索:我一直以为有人在村外的望岳桥上等我,可是推开院子门出去,那只是一片月光的信笺。多么白啊!连天空也是梨花一样的脸,而睫毛半垂,含着热泪的瞳孔,在那边。